保定笔记:老家属院

梁东方

老家属院貌似每次回来都一成不变,但是和很多很多年前比,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的平房变成了楼房,原来的公厕没有了,原来的伙房连同大烟囱也都不见了;原来的大杨树变成了小法桐树,小法桐树慢慢长大又变成了原来的大杨树一样的大法桐树,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一排大法桐树,至少是再也没有听到过有谁念叨过当初的那一排大杨树;而可以确证的是,原来的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原来的中年人都已经老去。

原来敞开式的大门有了门禁系统,门禁系统几次更改,现在和新建的小区一样,不仅汽车通道只给已经登记过的车辆自动抬杆,行人通道也需要刷卡进出了。有时候忘记带卡了,就要站在那里等一下,总是有人进来出去。门开得很慢,关得也很慢,这样尾随进出甚至先行开门者一步就都成了可能。而这也就给人们站在这里聊天,提供了天然的机会。

眼前这几位正站在小门里面聊天的,都已经八十多岁。88岁的王伯骑在车子上,单腿点地,耳不聋眼不花,口齿清晰,和很多年前的口音与语调完全一致;年轮没有在他的声带上留下任何痕迹。85岁的赵伯身板笔直,正在用明显不是保定本地的口音和我83岁的父亲认真地谈论,谈论为什么今年的体检项目里缺少了尿常规的问题。

随着父亲往家属院里面走,路边放着一排每一把都不一样的转椅,黑色转椅,它们显然都是不同人家淘汰出来的;如今家具被淘汰以后,卖破烂人家都不要,便都成了户外的公共之物。现在转椅上坐着几个老太太,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每一个从她们面前经过的人。她们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和原来那种摞上几块砖就是座位的状态其实还如出一辙,都是废物利用,省得把椅子从家里搬出来再搬回去的累。

老太太们的容貌之中依稀还能辨认出她们曾经的模样。那一辈阿姨都已经弯腰塌背,皱纹堆累,白发苍苍。不过岁月加在每一张面孔上的痕迹所改变的,终究是不如既往留下来的特征多,总还是能依稀看出来她们过去那曾经熟悉的模样。那些模样曾经是自己童年环境的组成部分,曾经是自己的家的背景。

又来看你爸爸来了啊!

这是她们和我说话的过程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其余的便也就都渺焉无意,都是今天礼拜天呢、天气不错或者有点冷了吧之类的泛泛之言。

那位老了以后有了收破烂的爱好的大娘,在小房门前堆积了大量的垃圾,每天都早起晚归矢志不渝地出去翻垃圾箱。她弓着腰迈着小碎步的执拗而勤奋的样子,既干瘪又充满了矢志不渝的生机。有一次她突然从她的垃圾中直起腰来,认真地问我:你叫什么来着?你妹妹叫什么来着?

二楼的房子早已经卖掉了,换了人,那两位天天在楼下端坐着的老头老太太先后故去之后,既往的那个家就不存在了。三楼对门的上海老家的严叔叔,则去世得更早。四楼我一位高中同学的父亲,也已经多年不见……

时间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推移着,将大院里的人换了一茬两茬三茬……这个单位初建的时候的最后一批老人还有在世的,但是第三代第四代人也早已经长了起来。很多人都已经不大认识,尽管还有很多人看着面熟,见了面都没有戴口罩的话还会点点头打个招呼。这个招呼的意思就是在遥远的过去曾经相识,曾经经常见面。

楼下可以俯瞰到的院子里,曾经高大的柿子树不见了。院子里的杂草已经一人多高,初冬季节,高草衰黄,像是聊斋一样拱卫着常年一动不动的门窗。那里曾经是司机张叔的家。

而更多的房子都已经出售,彻底和原来的单位没有关系了。家属院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商业意义上的小区,变成一个陌生人组成的居住点。

屋子里有树影摇曳的时光视角,是平房里的专利,也是过去的老楼房不高的楼层房间里的福利。在屋子里的窗户上、墙壁上、地板上不经意地就能看见早晨开始到黄昏结束的阳光照耀下的树枝树杈树叶的影子,香椿树、柿子树、泡桐树甚至还有竹子。能看见月光下乃至星光下的它们的影子,这是千百年来人类生活中天经地义的人人得以拥有的经验。不过在今天的城市里,它已经变得非常罕见。不用说那些没有阳光月光照射进来的角度的屋子,就是还有阳光月光,也断然没有了树枝树杈和树叶的配合。

在这样的房间里,看着这样的影子,就重回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家中的情形历历在目,父母都在,兄妹都在上学,而恋爱婚姻之事已经逐渐提上议事日程;一切都行云流水,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像是时间本身一样不能刹车,不能停步回顾……

家属院是这一代人里的一种故乡格式。这个故乡不是乡村,也不是陌生人组成的公共空间意义上的城市社区,而是单位大院。它介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兼有乡村与城市的某些特征,既是熟人社会又具有相当的间隔。很多人即便老了也断然不肯离开这里,就是贪恋这种曾经的熟悉。而随着房改之后住房商品化的深入广泛地开展,买房卖房已经变得自然而然,这种故乡格式也就将永远地成为过去。作为在这样的故乡长大的一代人,我们注定将在未来再也找不回故乡的痕迹。

每一次回乡,其实都是告别。虽说任何时代、任何人,无不如此;但终究在这一代,从建筑到管理模式,从生活到个人状态,一切都变得很快,不暇回望,便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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