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港笔记：夜宿黄窝

梁东方

在连云港，因为去花果山的路，远远地就已经开始出现拥堵，所以果断放弃了登那座被主流的旅游话语反复说到的名山的打算。云台山面向大海的那一面是什么样的念头，使人很自然地就开始驱车绕行，绕过整座庞大的山，去往山的那一边，有海的那一边。

云台山和连山，过去都是大海里的岛屿，因为黄河淤塞至于填土入海，而终于将它们与大陆相连，形成了连云港海边是山，山后面是大平原的独特地理格局。连山云台山像是陆地和大海之间的一个巨大的屏障，也自然形成了一个大海山岳平原紧密相连的宏伟地理景观。如果把平坦的平原也想象成大海，那云台山和连山的隆起位置就是最好的瞭望之地，就是可以外看大海，内望陆地的让人不由自主地登高之处。

没有想到的是，绕行的路如此遥远，地域之大，面积之广，已经远非连云港老城区里的“小”的景象，而一变成了现代规划视野之下的港口和相关工业区的广袤。云台山和连山之间的海湾里，红色的吊车以几乎统一的姿态高昂着它们现代工业的红色臂膀，等待着随时启动，以不分昼夜的蛮力完成以人类自身的力量已经无法完成的规模庞大的货物装卸任务。工业区的整齐划一和非人力可以企及的机械景象，将自然山水的旧有格局做了极大程度的改变；这似乎是发展的必然，也总归是一种现代人的遗憾：不是工作上的原因，谁也不会刻意到这样的环境里待着了。

不过，围绕着云台山山麓，有很多古已有之的村庄，在平原高处，又在山地的和缓处，是上佳的人类栖居之地。红色屋顶的民居建筑鳞次栉比，但是从环山的道路上望过去，都很高，想着也许山的东面面向大海的一侧也有类似的村庄可以转一转吧。

果然，面向大海的那一侧，有村庄名曰黄窝。

在黄窝，于路边一家商店买水，发现门上是有以沙袋为机关的自动装置：纱门推开的时候，需要用力将一侧悬垂的沙袋拉起；人进了屋子，沙袋又因为重量的原因而自然下行，便又将门关上了。有心设计制作这样古老的沙袋自动门的人，一定是心无旁骛的生活者，是深切地融入到了生活的当下，并且对当下的环境与生存状态都津津有味的人。

屋子里，店主正和人聊天，言语之间的平和是那种在平和中沉浸久了才会有的平和；窗外的海和屋后的山，是她的平和的宏伟地理背景，是人与自然相呼应的典范意境。

黄窝这个名字因为和某种现代词汇的接近而让人过目不忘，但是其作为古老的地名一定是和本地地理相关的：据说《西游记》中的东海龙宫、通天河、高老庄等等意象的创作原型皆有黄窝的影子。

在这个大海和高山之间的山麓上的全国美丽乡村示范村，其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红顶民居建筑之上，是一道高高的峡谷，峡谷里有石门、黄古洞之类的景点，有摩崖石刻，都在大片的楸树林的覆盖之下。楸树在清明时节的萌芽状态里，在冬天的干净利索与夏天的蓊郁婆娑之间做着过渡性的衔接，枝杈与小叶的影子铺在草地上，铺在巨大的石头上，铺在哗哗的流水与啁啾的鸟鸣之上，自有一番山静气幽的妙感。关键是游人不多，偶尔有也都闲适不急，都是躲避了山那边的热闹而来的另辟蹊径之人，所以山谷中的总体自然状态没有被节假日的人潮所淹没，可以容人自由自在或行或止地漫步遐思。

这里没有门票，也没有过分的商业化的招徕，一切都还有诸多既往的自然状态的原始的影子。地方不在多大，路径不在多复杂，只要能营造出这样的好感觉，便已经是好景点。

当一个景点不像景点的时候，当一个景点处于一种非商业化的自然状态里的时候，才更趋近于风景的本意。黄窝村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作为景点的村子，它身后的山谷就是一个宏伟的地理与历史形成的森林溪谷，进出自由，行止全凭己意。盘桓其间，向上可见云台山山顶，向下可见大海茫茫无边无际；介于山海之间的黄窝村落，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时时可以被世世代代定居于此的人们这样不无高远地俯瞰，才更有了一份厕身其间的安然与坦然。

在溪流从高山上下来立刻就入海的超短径流刚刚落到平坦的山脚平地上的位置，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上耸立着一棵高大的枫香树，其伟岸与笔直，被赋予了大丈夫的意蕴；而其身边一棵匍匐的朴树，则取了一种横生的姿态，直接将自己曲虬延展的枝杈婀娜地伸到了溪流之上。是为黄窝的著名一景：龙凤树。龙者枫香树，凤者朴树。不论是枫香树还是朴树，都不是内陆人们所熟悉的树，它们的干净和雅致，都有树中的君子的意思；不过它们却是连云港这山海之间的地方很常见的树种。它们都得了山水之气的蕴藉，都生得茂盛高洁，耐得住人细细地看，耐得住人长时间地凝视。

坐在农家旅馆的高高的平台上，这样久久地遥望着整个黄窝，遥望着黄窝所在的山峦和大海，日暮时分便已经降临。这样像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的山海之间的感受，既新鲜也熟悉。新鲜于其与城市高楼之中互相叠加的生活的迥然不同，熟悉于其几代人甚至一两代人之前还是人类在大地上栖息的天经地义。

安详的黄窝之夜，以天光为限，早早地就将人带入了静静的睡眠。尽管村前的沿海公路上车辆还时有通过，但是在车辆和车辆之间，黄窝重新闭合的寂静，只有偶尔的鸟鸣、隐约的流水与大海的涛声的寂静，一下就能让人感受到亘古以来曾经一直伴随着这个山村的那种无始无终的安然。

在这样的安然里睡一晚，也算是现代人一种无以复加的享受了。它让人睡得很香，也让人意识到人类原来的生存环境之纯正的神妙：那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地球环境的本来样貌。如果不是黄窝这样的地方，别说享受，我们甚至已经将其本身是什么样子遗忘。

在云台山面朝大海的一侧，在港口和核电站之间，黄窝等少数几个村落作为山海之间几乎唯一的人类古远的栖居之地的存在，已经有了相当程度上的标本意味。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夜，也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三生有幸。在我们一生之中无数个夜晚的睡眠之中，这又一个，至为独特而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