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新年感言

梁东方

因为收音机里的节目中出现了告别2019迎来2020的话题,这才意识到这一年又要过去,新的一年又要到来了。

说意识到新年将至和之前的知道新年将至还是不大一样的,意识到的意思就是以自身的回望和展望为出发的一种设身处地,而不再是茫茫无序的时间之流任意流淌过程中的随便一个点;这个被称为元旦的点被人类的文化赋予了特殊的驻点意义,它同时是一年的结束和另一年的开始,也是集体自省的一个习惯位置。而就个体的人来说,在这样似乎无数个结束和开始之间,有数的人生也就逐渐度过了。

广播节目里的男女两个主持人插科打诨地就听众回答的,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和对未来一年的展望进行评论,其间关于到底实现了多少年初的计划的问题,很多回答都是实现了大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实现云云;至于他们的计划,大多是考驾照、领结婚证、读多少本书、找男女朋友或者带父母出去旅游一趟以及带着孩子去国外一次等等。

为一年作总结,并为来年做计划,不论计划涉及的内容大小品位高低,这本身就是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的表现。倘不是心还有志,怎么会因为自责而立志?

这让我想起以前自己小时候,曾经立志成为某伟人,所以每犯一点小错误便自认离那伟人又远了一点,因为那伟人是从来没有错的,从而让自己至少一年一度地在年底年初的时候陷于因为总结和前瞻而来的焦虑。

我也曾经这样每年的年底要做仪式性的告别,同时做仪式性的展望的。那个“仪式”是秘密的,不公开,只有自己知道,方式是在一个小本上写上“某某某某年12月31日晚11点多少分最后一笔”。

小本是我和小朋友玩烟盒赢的,一般都是叠成三角形状的,拆开以后压平折痕,然后用针线缝起来,就成了一个本子。在这样的本子上写对即将过去的一年的最后一笔,就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仪式。这个仪式里没有对于过去的一年的具体总结,也没有对于即将到来一年的具体展望,不过是一个时间点的笔迹留痕,但是分明就是有一个孩子对自己的期待和努力的执着劲头。

每年的年底这一天自己写下这样秘密而隐晦的誓言的时候,心中其实都很明确的有一位当时的伟人的目标:他几乎是没有缺点的,是被人们暗暗地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生楷模的。我心里的想象就是未来自己要成为他,至少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可是一年一年下来,自己学习的成绩的不如人意和被意识到的社会地位的低微以及生活条件的捉襟见肘,总是让自己觉着距离他越来越远。不管距离多远,年底的这种仪式性的书写里还是很明确的有他的的影子,还是设想着未来也许就能成为他,像他那样曲着一侧的前臂走路,像他那样四两拨千斤智慧神勇地抵挡住一切外界的挑战。

每年年底这样尽量晚睡,以尽量接近这一年的最后一刻的时候,母亲都会拖着湿漉漉的墩布擦地,擦着擦着墩布上就都是冰碴了,地面上被拖过的痕迹往往能留下明确的冰道儿;寒冷而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母亲劳作的气息。我每一年都是等着母亲擦过地走出去以后,才在那样熟悉的味道和气息里写下那样的诚恳的辞旧迎新的文字的。

一直到过了很多很多年的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那擦地本身大约就是属于母亲的告别旧年迎接新年的仪式吧。尽管印象中爱干净的她,总是在忙着家务活,一刻不肯停歇。但是孩子对大人的一切都是不假思索的,既天经地义也不带有什么含义,这种孩子的懵懂只有在多年以后才慢慢地会在永别了亲人以后慢慢苏醒。但是已经永远没有了再交流的机会。

我那时候的年度计划很含糊,就是要成为那位伟人那样的人。这个计划显然不是一年能完成的,但是一年一年都需要不断地向着那个方向前进,否则长大以后就断然没有了成为他的可能了。

可是我的进步和努力都还在很低的层次上挣扎,对于哪边是左、哪边是右总有疑惑,对于一除以二总是不大能理解,对于我愿意进行的文字书写也总是记不住确切的笔画顺序,而拼音就更是艰难,标调是无论如何也标不准的……等我长大到忘记了自己要成为某某某的志向而全身心地对付高考的时候,我的理化理解力已经彻底归零,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了。

工作以后在茫茫的现实里沉浮着,具体的问题一下就替代了原来所有虚无缥缈的志向,甚至连志向本身也已经完全从生活之流中隐退。这时候才明白,当一个人还在谈论志向的时候往往说明他还在单纯的美好之中,谈论志向本身甚至比志向更可以证明一个人的纯正,当然也同时几乎就是他涉世尚浅的旁证。

一个人不需要成为任何人,只要成为自己就可以了。每一年计划做些什么和完成了些什么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稍微妥帖一点的位置,或者说是让自己更接近于那妥帖的位置一点——有基本的物质保障,还有一定的精神空间,而环境还不是很糟糕;如果这个妥帖的位置还同时与天人合一、物我和谐、与你爱的人以及爱你的人心心相印的状态沾边的话,那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功,那就说明你没有白白地度过自己的生命中时间。

往昔不可追,当下尽可为。每个时间点都是如此,新年这一天当亦如是也。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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