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荣：我家这位上海女人

上海女人据说是“人精”，而她却如此文静、安静、洁身自好又书生气十足，是了不起的杨老师。

上回写到我太太，这个好气又好笑的“小秘”。还有不能忘了写的一点是：她是一个上海女人。嗜食大闸蟹即是其特征之一，有一回因吃得忘乎所以，就此掉了一颗牙。本以为她会罢休，她却依然战斗不止，照吃不误，堪称要蟹不要牙矣！

不错，她是优雅的，然离典型二字还有相当距离。上海女人据说是“人精”，而她却是书生气十足，整天似不食人间烟火，马大哈兮兮的，丢个钻石戒指什么的也从不往心里去。不过，这样也好，她倒是个长命百岁的主，我想。

一个如此文静、安静、洁身自好的女子，内心居然会蕴藏着怎样一份坚强，这是你想不到的。我在与她交朋友之时，这方面也没什么感觉，后来才了解她还有这一面，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我这个上海男人，实在不怎么样；很多男人的缺点我都有，比方既大男子气，又胆小。天长日久，潜移默化，我倒是实实在在从她那里受到许多有益的熏陶和影响。

她那时，就如同超人，不但要管好一日三餐，又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包括辅导功课），自己还要上班，上班路途还挺远……可叹我一投入工作便心不在焉，家里事全扔给了她，甚至两个孩子出生之日，我都不好意思请假，让她独自对着天花板发呆。现在想想，这样一天又一天，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她在单位表现如何？她一贯崇尚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做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一个理想，将来考医学院，做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但“文革”让她未能如愿。后来幸运地分到厂矿，在实验室做科研，也是穿白大褂，总算得到了几分安慰。可奈本性难移，对一些乌七八糟的行为就是看不惯，就像眼睛里容不进沙子。她反感打小报告，某些心术不正的人觉着她是个障碍，在背后造这样的舆论：当心，我们科室的这位是有“眼睛”的。时间一长，我太太自然会有所觉察。一开始，因怕影响和干扰我的情绪，她所思所想都憋在心里。偶尔跟我聊几句单位的事，总带着深深的无奈。我呢，陪着她也无奈，也叹气。我又能怎样呢！

我们总天真地以为事情不会太糟，然这“眼睛”，终于给她带来厄运。后来，有人把她换到一处地方。怎么办？我欣赏她在蒙受这种明显不公平的时候，决不像逆来顺受，而是不屈不挠挺身抗争。按说，我可祭起“佐罗”的名号，然事实上，一点小小知名度完全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我既自认无能，亦惭愧，也就一次又一次陪同太太满世界骑着自行车去奋斗。其实，我的艺术生涯也非一帆风顺，而太太无疑最坚定站在我一边，她的精神支持更令我对手中的事业不离不弃。

太太的这件事后来总算解决了。不料，平静的生活没过多久，我太太又冒出一个惊人之举，让我再次大跌眼镜。

事情发生在顶楼一户人家。一个大学生，因摆脱不了生活中的困扰，又不善求助于人，走上了一条绝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都来不及想。当时我整个儿陷在一个束手无策的混乱状态。一群女眷远远地在走廊处那儿惊悚地议论，却始终都不敢跨入房间一步。没想到此时有一个人，就是我素来不大响的太太，也未和我打什么招呼，一阵风似的快步进入房间，越过躺在地上的大学生，冲进卧室，紧紧握住大学生母亲那双冰凉、抑制不住颤抖的手，尽其所能地开导起她来……事后，邻居专程敲开了我们家的门，破天荒地当面表示了谢意。

这就是我的太太，老三届的高中生，了不起的杨老师。

我从事一份幕后配音工作，她从事一份科研工作，彼此彼此。可能我多少有点知名度，而她年轻的时候，若有选美，前三名应没有问题。而说到底，都是老百姓。做一名平凡快乐的百姓，我们如鱼得水。（童自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