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林莉:随它一同被月光流放(组诗)
随它一同被月光流放
我看见一只羊,满身披着露水的羊
从午夜的树丛里悄悄地出来
它有羞怯的眼神,它有惊慌的表情
它有膨胀着的肺腑和心肝
它在黑暗里一点点变白,一点点颤抖
哦,这桀敖的羊,深夜里不安分的羊
它年少轻狂多像我
可我捉不住它,只好随它一同被月光流放
不要随意否定任何事物在春天里的光芒
整个四月,我一推开窗就看见了蔷薇
一朵压着一朵,兀自在风中谢了又开
我总是一次次回头看着它,我总是一次次
说不出话
那孤独着的蜂拥而至
仿佛是我的明天的命运,仿佛是我的未诉的衷肠
我的不能出声的爱
我内心集合的火焰不比漫天的蔷薇少
这个暮春,会有一个夜晚
会有夜晚中的一轮新月唤醒迷迭香
唤醒这满坡无知生长着的小灌木
它细细的叶子,陷在泥地里的脚尖
黑暗中扭动的小蛮腰
它变换着浅蓝、淡紫、粉红、嫩白的表情
它倒背着双手,鹿一样看着我
它赐予我的初夜之美,到现在我才懂
在春天,不是谁都需要遍野的油菜花开
不是谁都需要成群的蜜蜂在嗡嗡歌唱
倘若有人连夜赶来,在无人的后山坡上留下来
我愿意相信他就是那个我年少时梦见的养蜂人
我愿意相信他和我相同
他有他为蜂王的幻想,我有我做蜂箱的愿望
请不要唾弃一个含泪背井离乡的人
请用一条河留下她孤身只影
请送她母亲制的茶,父亲捕的鱼
请给她一座小镇,给她
故土、亲人、热恋和愿望
这样的小镇,必前有良田千亩后有青山延绵
东有远亲,南有近邻
它的山叫淀山,它的河叫漕港河
淀峰晚照之时,可独自桥上凭栏看
桥下青石,石上流水,水中红鲤
“他日乱我心者
左边井亭港,右边北大街,中间漕港河”
疾驰着,烈豹一样
喘息着,小兽一样
闪烁着,惊鹿一样
澎湃着,漕港河一样
一百里,我著罗衫软缎环佩月色星光
莲步轻移,眉目安详,款款而去
一千里,我发沾草屑,赤足狂奔
姓名不详,地址不详,来路去向不详
瞧吧,这个轻狂任性的疯孩子
在这里,在那里,在故园,在他乡
流淌着,湍急着——
沉默着,破碎着——
告诉她吧,告诉那个手无寸铁的人
秋风已来清扫各自的庭院
有必要在晨光降临之前把心空出来
告诉她吧,晨光中有汹涌之美和疼
开了,左一朵朝颜右一朵朝颜
上一朵,下一朵,或重叠或独立
还有飞蓬、茑萝、木槿、酢浆草……
仿佛美是一瓣连接一瓣,没有尽头
开了,那浓雾中的小镇,淡淡的乡愁
光的温柔之丝将它们一一缠绕
我不出声,我只为美而俯身
我喑哑的歌是蓝色的、粉色的、金色的……
“我友勿念,我已平安于此地
我已择良辰,隐姓埋名”
请原谅,时隔多年我才把此言寄赠
小镇多喜乐少有忧戚,多盛况少凄清
日人声鼎沸于市,夜星子掷地有声
鸟飞于林,花开于野,人安于家
那路边的飞蓬怒放我前世的愁怨
呵,我的年轻人,我要给你这样写信
折门前柳枝为笔,取漕港河水为墨
铺开一朵朝颜湛蓝的花瓣为纸
我的邮筒早在大清朝就已备好
我的爱由来已久,足以用来相忘于江湖
几乎是滴答一声就入秋了
几乎是滴答一声,门前的桂花开了
庭院的桂花开了,整座小镇的桂花全开了
这样的时候你可以在小巷踱步
也可以到一棵花树下无声凝望
或者把白衬衫铺在草地上,甜甜地睡去
当天色渐晚,那归巢的红嘴鸟会把你唤醒
你一抬头,桂花就落在你的脸上,肩上,脚趾上
你突然发现,小镇多么安宁
只有花在轻轻的悄悄地开了又落
你多么幸福,以致于有足够的时间
去奢侈地体验忧伤……
我愿意就此心满意足的睡去,在淀山
我肯定我所拥有的不比任何事物少
木质的小屋,满天星斗,甚至崖壁上
细小的流泉。我在其间走动、歇息、出神
很久都不用说一句话,也不作任何猜想
直到雷雨来临,它噼噼啪啪地敲打木质的屋顶
一声大过一声,这些雷雨是从哪来的呢
它把最不安分的乐音灌进我沉沉的梦中
那一刻,我是多么惊慌——
“那坚硬的部分开始松动、柔软……”
以至于让我怀疑那些轰响就是来自我本身
而那尚未经历过或遗忘过的一切正在发生……
无名的爱慕者要领我去到淀山
步入林中。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我已置身于自然的殿堂,万物远去……
没有犹豫,风从各个缺口涌过来
听见了吗?风撞击树杆的声音
露珠亲吻叶片的声音,流泉扣击
山石的声音,松鼠跳跃的声音
野栗子落地的声音,一个人切切呼唤
另一个的声音……
……像是醉了,我的手始终没有被松开
只一秒钟的时间,一枚野山楂
它要把我染成微醺的红——
这就是一切我热爱着的缘由
朝阳跃出水面,推出崭新的一天
夕阳西沉于淀山,一切复归于寂静
在这期间,葵花向阳,游鱼戏水
婴儿吮乳,少年远游,老父巷口下棋
是的,这就是一切我饱含热泪的根源
万物各从其类,它们在固有的秩序中慢了下来
“时光有着安静的面容和谜底……”
我终于获得如此这般的娓娓道来
我说慢,很慢,越来越慢,一点一点地慢
一个人和另一个,一颗心和另一颗
被允许在贴近,聚拢,互为依靠和支撑
我竟不曾害怕,我将行交付
漫漫长夜,明月有心
它照彻码头、船只、石拱桥,小巷
更照彻我,一只离家的孤独小兽
“呵,怀乡者的泪珠还在隔夜的窗台上”
我竟不曾交付,我将行等待
黑夜有着自身迷人的光亮
孤独的小兽,孤独的怀乡者
今夜月光清照,它的温柔之蹄轻踏
水做的柔情如此缱绻,我深信
那月光应似我是一朵懂得拒绝的花苞
它丝绸的花瓣,从不轻易枉自为谁开放
这就是要圆满渡我的码头,落日斜照它
幽静的水流,石拱桥墩上的青苔
微微橹声划出的涟漪以及那些来往的行人
它的船是木质的,散发原木的清香
它青石的缆船石,留着绳子光滑的痕迹
在它身后是春天的大野和安详的村庄
油菜花的金黄从山腰一直滚落到交错的阡陌
房舍裹在淡淡的烟霭中,天空蒙着细细的红晕
记不清哪一年了,父亲就是趁着这样的暮色
背着我趟过故乡的小河,送我去远方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寂静在跟随
我清晰地听见暮色“哗啦”一声就把我们淹没了
多余的灯都熄灭了
我们才披着一身干净月色
耳边有溪涧凌冽的潺潺声
自身体的空旷处传来
多年以后
我们在各自的孤旅中
又遇见自己喜欢的事物
再次为莫名的喜悦
疼得掉泪
人世呀,被流水送到一日之远
人心呀,难道是满月催它们分离
各生苍凉
闪电后
忍冬雪白的花冠上
有密集的雷声和雨
它们簌簌而落
仿佛是那个被秘密喜欢的人
一下子就来到了人世间
水草间淤泥的气味
荒草茎杆沙沙的耳鬓厮磨声
远处,土丘上坟墓如一枚被时间
用旧掉的金戒指
在黑暗中闪着孤光
幸福,属于这些在尘世无牵无挂的人
我默默地盯住它们
不为所动,不求安慰
在这广阔的人世间
我们有类似的沉默以及阴影
唯有内心的悲欣交集各不相同
这片黄杨林肯定也不在了
此刻转身离开的人
再不能从浓荫里
回过头来
无边的空荡中
有鸟儿一声两声
时而尖厉,时而哽在风里
每一个毛孔、音腔竖立着
波浪般起伏、跌宕
一个人从长长的林子里走过
我也想学树丛里那些没有名字的鸟
边飞边叫
我知道,因这呼喊
我失去我的眼泪、膝盖
颈项间骄傲的弧线
不是我这么快就交出了自己
时日有限啊
它仅仅是一种秩序和无常
站在枫溪高高的堤坝上,我看见一群雁
向西飞去,有一瞬间它们张开的翅膀一动不动
像是在经历一场庄严的告别,然后它们从落日的针眼里
奋力穿了过去——
夕光把整个大地都染红了,黄昏的空苇地上
落着它们黑色的影子,安宁且痛楚
就这样
豌豆花连夜盛开了
我闭上眼睛,现在
我仅仅是一个粗俗的享乐主义者
除了没心没肺地蓝着
我没有别的愿望
生活布下的陷阱和歧途
不过是巫蛊术中的小把戏
就连阳光下受伤过的影子
也与我隔着一道篱笆
空气中只有一种气味
我被吸附进去
你的脸在豌豆花上晃动、旋转
风在这一刻举起了花冠
等同于举起了雷霆
我知道这些要命的蓝
具备了怎样的力
我将久久坐在这里
春天的……
孤傲的、秘密的……
豌豆花盛开的坡地
我把昨天种下去
我把明天种下去
我把生存和活着种下去
我把隐约的疼,痛哭过的爱种下去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出口
受难过的嘴唇
安详地不为人知地蓝着
感谢你
赠我以你喉结中盛大的死寂
为这不发言的颤音加冕
我爱这春夜的深潭
它弯曲着,沉静、幽蓝
我爱这潭水中的游鱼、迷雾和孤舟
月光下,它们有着模糊的面容
窒息的美。犹如今夜
我独坐潭畔,动了不死凡心
犹如某个古老的时辰,你忽然
读到这短句,无端泪涌
一切,不多不少
恰如你所见,我爱——
我爱这深潭状清冽沉默的命运
以及湿漉漉的呼吸
林莉,女,江西上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诗歌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花城》、《天涯》等入选各种选本。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获2010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高级研修班。出版诗集《在尘埃之上》(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卷)、《孤独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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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