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不知来时路,奈河桥上修真如
文|释传真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传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故事。且说我在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为了节省一点住宿费,就临时住在当时佛教协会的所在地——鸡鸣寺大门旁的一处,叫子贡台的一个大间房子。白天可以骑自行车去南大读书,晚上回来帮助佛协值夜班(看门),这样佛协也省了雇人看门的费用,我也节省了住宿费,一举两得。这在那时,可是天大的福利。在佛协期间,我通过当时的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刘大任居士,认识了六合县一位出家师父。这位师父每次来佛协找刘大任居士,都是穿一件青灰色对襟小领子的小褂,下身穿一条黑色平脚裤,套一双解放牌球鞋,除了光头外,从哪看都不像和尚,而且往佛协办公室一坐,有时还忍不住掏出一根纸烟含在嘴里,又觉得哪地方不妥,再扔掉夹在手中的烟,并在脚下踩踩。这位师父大约五十岁左右,圆胖带点油腻的红脸,说起话来,一口六合腔。他来过几次,大概都是要求六合大厂某处恢复寺庙的事情。刘大任居士听了也没当回事,每次来,我碰到时,这位师父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有次来时,刘大任居士说:“昨晚有没有过奈河桥呀!”他说:“没有佛事,所以也就没有过奈河桥。”这位不伦不类,看似出家人,又不像出家人的师父,就是刘大任主任给我认识的再修法师。
我比较好奇,说起再修法师,刘大任居士会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故事。
再修法师最大的特点喜欢做独门佛事,也就是他与六合当地的民俗结合到一起创立自己的一套超度方式。法事究竟唱哪门子经,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据说需要人多的时候,会从安徽天长市找一帮“家和尚”,就是住在自己家里,可以找老婆,生孩子,需做超度的时候,大家结队而出,带上被单、乐器之类的,到了斋主家,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便用桌子板凳,如搭戏台一般,再把各种花式的被单,也叫被面子,往身上一披,开始唱起河北梆子、苏北小调、黄梅调、昆曲调之类的,有的是祖传的,特别是苏北地区吹打弹拉,轮番上阵,好不热闹!大户人家请来,在婚丧嫁娶之时,更显农村的门户大气,其实就是显摆一下那农村人的虚荣或人生价值。再修法师立足于六合地区,正是这种流传几千年的传统带有封建迷信并夹杂着佛教味道的习俗要求。
再修法师,每次做超度时,不管人多还是人少,奈河桥这个环节一定是要过的。据说先让斋主把两个八仙桌摆好,中间留有一段距离,再在两边桌子上架上一条一条长板凳,有的除了桌子以外,能架两层、三层高,或者更高。超度法事中途,再修法师会带着酒气,不知是用梯子,还是用板凳支起,爬上另一边的桌子上,再一层一层地登上最高层,而后站在一边,像玩杂技一般翘起一只腿往另一面跨。在跨的过程中,一般斋主是要再包上红包的,红包多的时候,再修法师会跨得流利,一下就过去了;红包少的时候,他会说死去的人有意见,守奈河桥的鬼神感觉小费不到位,不让过奈河桥,需要再包点红包,才让过奈河桥。这时候,再修法师一腿跃起,做跨过状,停在半空,就等斋主再包红包,千恩万谢后才一脚跨过去……
刘大任居士说,也有遇到家境不好的,十块八块也是半天拿不出的,又希望家里去世的亲人早过奈河桥投胎转世,但一时又拿不出,临时向左邻右舍去借。这时候,再修法师,脚还翘在半空,眼睁睁等着红包,但时间一久,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听咕咚一声,从半空中倒了下来,跟着长板凳也呼啦啦倒向地面,不但没有拿到红包,自己也没跨过,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丢在了斋主家,幸好带点酒劲,虽摔得腿肿背痛的,也只能如“黄三代打雷,有痛不好说”,只会连喊几句:“看看吧,阴间奈河桥的守桥兵不让过吧,又打了回来!”
只听刘大任居士如是说,但作为出家人的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着实也让我对再修法师更加感兴趣。因此之后再修法师到佛协时,我总会主动跟他搭讪,希望能认识一下。不管怎样,在佛协住了半年,好多人还真把我当做佛协的办公人员了。所以有些人还真对我很客气,这就是中国人的官场习气,如果我在省委或北京国务院干个收发员之类的差事,可能也会感到扬眉吐气的。唉!没有办法,这也是中国几千年体制的悲哀!
再修法师,每次来佛协时,刘大任居士,都会拿他调侃,看他光着头,套双黑布鞋,穿一套小领小褂裤,便说:“你这个样子,还不像出家人,要修成出家人的样子不容易,真要修成和尚,也是困难的,看来你这法号起得不错,来世继续再修吧!”等等,每次再修法师都被刘大任居士逗得哭笑不得,但再修法师不管怎么说,倒是修了一幅厚脸,从来没有看到他的脸由此因缘而变化过,这可能也是今世之僧学习做人的楷模——上嘴唇朝天,下嘴唇朝地,什么都可以要,就是不要脸!有的人说,这种人,是一幅政治嘴脸,我如今也没有搞清楚政治嘴脸与强盗嘴脸有什么区别?!据说如今的一些出家僧人也修成了这种脸,当然了,学诚法师再不需担心有没有这种脸了!
且说再修法师认识我之后,了解我就是栖霞寺的知客兼典座,而且属于带职读大学的和尚,在当时那可是新鲜事儿,再说了,又是知客,在庙里这个职位,再修法师还是很明白,虽然职位不高,但在佛教中,那也是举足轻重的一个位子。自然让再修法师变得更加刮目相看,跟我套近乎也是必然的。因为知客在庙里相当于一个大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一个国家的外交部长,对内要搞好佛事安排,日常事务,对外要做好大小接待等,贫僧在栖霞寺做知客有二十五年之久,想想还是蛮长的。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有一天,记得应该是个夏季,栖霞寺侍坛虞庆生,跟我说,再修法师在六合接了一堂佛事,斋主一家比较富足,非要请栖霞寺的和尚不可,因为栖霞寺的和尚正规。当晚,再修法师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让我无论如何给个面子,派十个八个出家师父去。我说没问题,一定去。这也是我要了解再修法师的一个绝佳机会。跟师父商量后,决定次日五点钟起早过江,因为上午要诵《金刚经》,下午放五大士瑜伽焰口。我问虞庆生,佛事期间,再修法师会不会“过奈河桥”呀?虞庆生说,可能会吧!这样我更感兴趣了!好像虞庆生本人也是六合人,他对农村的封建民俗还是略知一二的。况且再修法师那一套,与我们的正规军是格格不入的,我们念唱的,他不懂;他的那一套我们也搞不明白。
早晨五点钟,我和师父辉坚长老带着其他十几个僧人准时出发了。这时,虞庆生说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再修法师,一会儿虞庆生又跑来告诉我:“传真法师,再修师父的姐姐来电话说,五点左右的样子,再修法师就走了。”我当时一听,还以为他早早地去斋主家做准备了,哪知虞庆生又说:“他姐姐说,再修师父昨晚喝过酒,又吃了一些草莓,嘴边吐得到处是草莓,还有一股难闻的酒味,可能是草莓与酒混合中毒死了!”听闻这话,我心中一凉,一者,再也没有机会看再修法师过奈河桥了;二者,一个出家人如果不修到闻名利养的地步,孤苦伶仃地死在寮房多少天都无人知晓。这一点我在栖霞寺是深有体会的,也许这一点就让人成佛吧!但答应斋主的事情,还得继续,这也可能是再修法师的最后遗愿。到了斋主家,上午佛事做完,吃过午饭,斋主要求下午佛事也过奈河桥,虞庆生过来问我怎么办?我当然一头雾水,本来就没有见过怎么过的。这时我灵机一动,跟斋主说,我们是栖霞寺正规和尚,念经功德福报不可思议,奈河桥的守桥小鬼都被感动,一定会让你家仙人过去的。而且我们还不另加红包,到时候,我们帮助烧烧纸马纸人,敲锣打鼓,纸一烧,一股青烟,就送过去了。斋主听了,也就顺其自然了!
下午佛事做了一半,市佛协曹重三先生电话告知,再修法师往生了。让我慈悲,和他一道送送再修法师。曹重三先生说:“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出家人,既不在册,也不在编,俗称野和尚。没有名也没有利,那些和尚、官员们也不可能为他送行的……。”我说:“放心,明天一定陪你去浦口火葬场,送他最后一程。”
第二天一早,我和曹重三先生到了浦口火葬场。当时浦口火葬场又老旧又破烂,到处烟尘抖乱,烟囱里冒着浓浓的带着腐味的黑烟,让人身上冒着一股凉气,又一股冷汗……。进了火葬场,我代表佛教界跟烧火的老头寒暄几句,老头喊来另外一个年轻点,起码也有五十岁以上的人,打开炉门,推来再修法师的遗体,两人抬起,“一、二、三”,往里猛地一送,几乎是扔进了炉膛,用脚把破铁炉门一蹬,再弯腰卡住门栓,小洞中看炉火正在熊熊燃烧……。不一会儿,曹重三先生说,好像门没有关实,下面还漏着缝隙,而且看到一只脚还被挂在外面。其实,这时里面已经烧了一半了,我赶快喊来老头:“你怎么把再修法师的脚,还留一只在外面呀?”我想到平时再修法师做法事时,斋主不加红包,奈河桥就过不去,如今他到奈河桥前,是不是没有给这位老头塞红包,也让他留一只脚在世上,不让他过奈河桥呀!?我请求老头再打开铁门,说明他是一个孤独的出家人,老头才很不情愿地拉下铁门栓。我扶起再修法师的这只脚,猛地往里一推:“法师,一路走好,赶快过奈河桥,来世再修成正果吧!”
再修法师,就这样,拎起最后一只脚,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回来的路上,我和曹重三先生感概万千……!
《祭再修》
一生不知来时路,
奈河桥上修真如;
佛道昌隆法界宽,
再证菩提做慈舟!
2018年12月10日写于南京无想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