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1969年出生。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曾获安高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胡适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包括中文诗集《皮箱》、《五大道的冬天》,法文版诗集《青烟》,英文版诗集《野长城》,艺术评论集《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等。
朱朱散文诗十首
周围,同情的屋顶成排,它们彼此紧挨着。小镇居民们的身影一掠而过,只有等它们没入了深巷,才会发出议论的啼声。通道的墙壁上绘有箭头和站名,别错过,否则你就会迷失在数不清的岔路之间。一座庞大的地铁中转站,幽暗的迷楼,虬枝横生的树干。你走在通道里,能听见隔壁传来地铁疾驶而过的咆哮声,它像一位神秘的邻居。车站的地形并不像上方的广场,它跌宕起伏,通道由台阶衔接着,在弯转之中忽上忽下。外乡人,像蚂蚁背负着行囊,手上捏着一本小书般的交通图册,目光不断在搜寻,脚步放慢又骤然地加快;而巴黎的人潮近于匀速地流动,掠过他们的身边,有时候,整条通道无比空荡,只留有一两座礁石般的剪影。我曾经是那样的礁石,耽搁在那儿,一点也不好笑。从我的身体里升起抗拒的愿望,关于一个人必须按照无限可分的法则,做出一次又一次相应的选择,惟有如此他才能够到达一座站台,被载向目的地。夏特勒就是这座世界结构的图腾,就是驯兽场。① 夏特勒(Chatelet),全巴黎最大的地铁中转站。当我徘徊之际,她主动地走近,冒雨领我到一处街角,指出那个正确的地铁进口。在短暂如一个烟圈的途中,她说起自己去过香港。她远去,而我在这一刻重新认识自己——我是一座古旧豪宅的庶出子弟,生在宗族的重门之外,从没有真正地回到过那地方,一切都是传闻、怨恨、雾霭、碎片瓦砾,我负气磨灭自己血液里的优雅气息,有意以鲁莽而蔑视的目光看待全世界。在巴黎这座堪与我祖先的宅第相媲美的地方(它是眼前纹丝不动的实物,无法不让人动容),在一个如此友爱而妩媚的女性面前,我像一头童话里被巫婆施咒而从王子变成的野兽,会产生一种对于修养而非对于肉体的、奇特的情欲……它独力撑开树冠;在没有人倾听的时候,它也会像一个收拢了降落伞的伞兵坐在那里玩。树是它的房间,树是现成的,但里边的阴森不是谁都能住惯。尖利。保持尖利。有时它活着,几乎是冲着我一个人叫喊。它非常缺少朋友,这成了友谊的明证。当它想凭借一个固执的音汇成洪流,将我吞噬、卷走,我就远避。幸而有两头心爱的狗,它们的目光洗濯我的脸,也化约很多。和它们歇上一宿,回到了幽深的中心。整理着行李箱里的各种玩意儿,车票,写有地址的纸片,画册,小礼品,最终它们被汇集起来——我最大的收获,是从人群中寻找到人,辨认出人,即使是以最苛刻的结算,人群中毕竟有人。有没有伟大的牵线人?比掮客、拉皮条者、编辑、外交官和黑帮的大小头目更高明的牵线人……走下火车,我正想吸一支烟,却瞥见站台廊柱下,有人先于我点燃了烟。一名外国女子。短发纷乱地竖在风中,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衣。臃肿。脸上有惊魂未定的痕迹,所有事物的重量还在压向她,尊严像热气呼出后就不存了。那张脸真是太凄惨。我在这个瞬间想起东欧,尤其是那些与我们的制度有所栓系的国度——柱子倒塌,绳子断裂开,受惊的马儿跑到了外边。她警惕地在这里张望,汉语对于她就是一片蛮荒。随着一阵急促的警铃声,电动铁栅栏封锁起这条横穿铁轨的马路,守道人在这时候神气如典狱长,巡视着羁押在两侧、越排越长的队列。驶来的火车上有人在交谈,有人在专注地削一只水果,也有人转过头,往窗外投下漫不经心的一瞥——哦,一闪而过,全都显得那样安静而优越,就像古代皇帝们出巡的随从,望向沿途匍匐的民众。火车的烟雾和噪音消释之后,车辆和行人争先恐后地走散,守道人忽然矮小如啮齿类动物,缩回了木笼子般的小屋(烟头一闪一闪)。铁匠铺依旧叮叮当当,在废品收购站的院子里,孩子继续捆扎着纸板箱。绳子不再簌动,晾晒中的尿布和海带仿佛重新被灌进了铅,一个妇女继续打着毛衣。我惊异于这个街区蛀牙般的存在,它的神经被剔除了,每一天,当一班又一班的火车如同电锯在这里频繁地切割,它的那些篾匠、箍桶匠继续编织着聋的、哑的、忙碌但毫无变化的生活,偶尔冷漠地抬头瞥上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神里有一种赌气般的捍卫。总是说巨变。总是说这一页已经翻过了……而这里,未来总是被经过,被经过,变化并没有真正地到来……某扇窗突然发出刺目的反光,如同俯瞰整个监狱的瞄准镜:低下头去,干你的活!这地名在一首流传甚广的民歌里出现过。有一年夏天,我在昆明一位女士的陪伴下,怀着对蝴蝶的想像和热情,沿那里的山径而行。巨大的榕树,幽清的泉流,但没有发现蝴蝶;直到我们穿越一大片人工整饰过的风景区,才看见那种小小的、白色的粉蝶在草坪上翻飞,它们是蝴蝶的家族里最寻常的一类,不过,也很迷人。蝴蝶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后来,我们走进了一座昏暗的、恍然已多年无人光顾的蝴蝶博物馆里,那里的墙上挂满了蝴蝶,种类有数十种,数量却有几万只甚至更多,每一种类都被不厌其烦地重复,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麻麻地排列,好像土豆堆积着。我们感到气闷,逃跑般地离开了。山坡上,当地人向我们兜售着他们自己制作的、镶好了镜框的标本,其中有一些罕见的品种,是从海拔更高的山林中捕捉到的。我们跟随其中一位来到某座工场,那是一家废弃的工厂库房所在。他的合伙人正在空旷的房子里制作标本,膝盖上摊放着一堆东西,针筒、剪子、镊子、刷子和别的什么,空气里充满了福尔马林的气味,我的眼睛被刺激得流出了泪水。我们绕到这房子的背后去,那是一大块水门汀空地,地上摊放着无数张旧报纸,每张报纸上都挤满了死去的蝴蝶,它们体内的液质已被抽空,经过防腐处理后,放在这里等待晾干。四周沉寂之极,空气中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绿色的山体似乎在恐怖中凝固,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然而,这恰好也意味着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尸体。通常会有一把断柄的扫帚,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几只空瘪的油漆桶,铅丝圈;也会有大家伙,譬如梳妆台或木橱之类的老家具,橱门用胶布粘着,镜面已经破碎了,抽屉把手上缠着尼龙绳。在蒙上泥垢的露天自来水池里,堆积着成捆的旧杂志和报纸。去岁的枯叶仍然粘在石板上,好像一堆被踩碎的飞蛾翅膀。爬山虎就要淹没厨房的窗口。在这里,藤蔓和野草通常会长得很茂盛,春夏时分,野花甚至会长进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土黄色陶罐里。如果一棵有姿态的树开始蓬乱起来,恍若野生,也许是意味着,这家中最近有一个老人去世了。这就是后院,一个处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地带,一个使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负债的良心学会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来减轻自身的压力——我们会将那些失去了用处、又难以丢弃的东西存放在这里,直到它们风化、腐烂,自行消解,被雨水冲洗,为泥土接收。总之,我们自己的目光很少到达这里,而它本身常年处于阴影之中,只在午后的一个短促时段里,阳光会掠过,好像一位母亲来到孤儿院的栅栏边,默默地伫望着,然后转身离去。巴黎。深夜。巴什拉尔在一本快完成的新书里和自己谈得正欢,忽然,传来了一阵阵邻居往墙上钉钉子的声音。上帝啊,如果你要惩罚我,就直接派我去战场打德国人吧,千万别趁我有灵感的时候,让人从背后开这样的冷枪!好几次他都想站起身去论理,可出于知识分子的软弱,结果是颓丧地靠住扶手椅。忍受着,忍受着……转机出现在又一声敲击:这好像是和他老家小花园里的什么联系在一起。他仔细地听,终于听清了——一声声,一声声,更肯定了。完全就是这回事,小花园不知从什么时候启程,搬移至他的隔壁。需要很多的好心人合谋才能完成此举,或许,逝去的祖先也在冥冥之中助了一臂之力。现在他终于又可以安心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