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忽然消失的人】/ 傅安平
那些忽然消失的人
傅安平
今年是疫情未了,洪灾频发。
据报道至8月2日,河南已经因突发洪灾遇难302人,失踪50人,这是官方的数据。
那几天在短视频上,我老是看到有人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被洪水冲走,急莫能救,也不知他们下落怎样。受灾数据中,我觉得那些失踪者尤其让人挂心。
什么是失踪?就是俗话所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无法想象,那些失踪者的亲人们现在是怎样一个情况,天天日里夜里的祈盼个没完没了吗?
那个从外省来到郑州高广隧道中连续寻夫十多天的女子,是否已经返回本省家中?那位坐在郑州地铁举着纸板要接“妞妞”回家的爸爸,是否还不相信他27岁的女儿已经死亡?
相比已经确定的遇难,失踪对亲人造成的伤痛更持续,更长久,甚至可能没有一个尽头。
说起“失踪”,我不由想起以前住过的老村子里,也曾有过一个失踪者。想来奇怪,我见闻过很多的生老病死,也只有那个失踪者给我留下了一个久远的疑问,其他的人事反而总是会很快淡忘干净。
那个人,我记得老是上翻着白眼,眼睛眯西着,因此村里人都叫他“盼眼”,可不是那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盼眼,看着有点邪相,身上到处都感觉和一个正常人不一样。他正经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的年纪,那时可能没到二十岁,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在高年级班,很漂亮。他家离我家不到百米远,隔着一片林子。
记得有年冬天,我出门去上学,老远就看到盼眼穿着一件泛白的棉袄,在那排牛栏屋后边蹑手蹑脚地走着。我知道他是一个怪人,有点怕他,就停下来悄悄观察他干什么。那排牛栏屋的西头,有间长屋住了一个老头,那也是一个怪人,终日在外捡食为生。盼眼走到那间屋后,贴着破窗子往里面瞧。那屋里被土灶烟火熏得和黑窟窿一样,他在看什么呢?想偷那个老头的东西吗?可能是看到老头在屋里,盼眼离开窗户,继续轻脚往竹林那边去了,他的家就在那边。我松了口气,庆幸没被他发现。那是我对他记得最深的一次,但好像只记得这一次。
就是这个盼眼,后来我听人说,他老在家拿东西打他的父母,还要侵犯他的嫂嫂,甚至有人说亲眼看见盼眼那个神经病的在竹林里把谁家的牛给怎么怎么了,为这些事,盼眼没少挨他父亲和哥哥们的抽打,但依然屡教不改,他脸上的红印子就没有消失过……然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盼眼忽然从我们村子中消失了。
后来隐约又有传闻,说盼眼是被他的父兄们在夜里捆住手脚塞住嘴巴,沉到湖底里了,但那终究只是一个传闻。整个村里,没有人再愿意明白提起那个人了,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大家都讳莫如深,仿佛提起他很不吉利。
那个人去了哪里?那个疑问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我以为他最好的结局,就是被送到陌生的异乡流浪去了,和牛栏屋那个老头一样捡食为生。他没读过书,人又不正常,应该是不知道回来了。三十多年过去,盼眼的父母早已亡去,哥哥妹妹们都迁户外地,竹林那边的几间老屋坍塌成了废墟湮没在荒草林中,很少有人过去。也许这世上现在只有我还记着,曾经有一个年轻的怪人在那片废墟上生活过,又从那片废墟中忽然消失了。
看看,当我想起那个失踪者时,即使他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即使他是一个让大家都厌弃的人,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凝重与吁叹,我无法说清这是对同类的哀伤,还是对一条生命的怜悯?
我记忆中的盼眼,和鲁迅先生记忆中的孔乙已一样,最后的结局都只能用“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他的确死了”来形容了。人们的不幸虽各不同,但悲哀却得相似。
乱世有乱世的失踪者,盛世也有盛世的失踪者。今天看视频,我一边看到有人发寻人启事的照片,寻找她外出打工二十多年未归的小姑;另一边看到南方都市的夜晚大街上,流浪女孩正躺在席子上呼呼大睡,这些都是现在社会很常见的情景。
现在社会不再是过去那个老乡老亲固守一村的社会,人员大量到处流动。据有的媒体说,中国现在每年有上百万失踪人口,这样庞大的数据背后,关系到多少家庭的幸福啊。与这总量相比,河南洪灾中的失踪人口就不算什么了。
话说回来,人总是会以某种方式离世的,“失踪”不过是其中一种而已,从古至今每个时代的每个时候,都会有人不知道是怎么从这个世界消失掉的。
屈原、范蠡、张良、骆宾王、李白、李自成……那些失踪的名人留下了一个个或伤感或逍遥的传说。老子、孙子、鬼谷子、司马迁、曹雪芹……他们都是在完成了人生重大使命后就不知所踪了,他们就像武侠文学中的绝顶高手一样,最后都主动选择了悄然归隐,“与天地同化,与日月同辉”了,也许只有远离世俗的幽境,才能配得上他们的从容离去。
还有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老来忽然一个人离家出走,结果却病倒在陌生的乡村小站。他的临终遗言是“我要去没人打扰的地方……逃走!……必须逃走!”他如此坚定地想从俗世中消失,寻找理想中神圣之所在。
说实话,能从这个世界忽然消失,其实也是多少普通人的梦想啊!虽然他们的平生遭遇不是一样。
就历史来说,或许名人会被很久记住,能达到世俗的理想,而普通人不会被记住。但在时间的力量面前,世俗的意义又有多少意义呢?最后无论是死亡遇难或失踪,又有什么时候区别呢?即使是如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贤,他们又有多少位也仅仅只是在古卷中留下了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而已。他们来到世间一场,最后都如诗中所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古代玛雅人、楼兰人、埃及人,还有恐龙、猛犸象……连文明、种群都能忽然消失,这人类的小世界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呢?只要发生了的,其实都是自然的结果。
那些消失的事物,不过就象是从我们人类的朋友圈中沉默了一样,他们或象是潜水在一个我们暂时看不到的世界中去了。
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终将有一天和那些消失的事物一样,成为那个忽然消失不见的人。并生生不息,循环不绝,这就是自然之道。
我勉力以这样的理解,去告慰那些曾经来过这世上却来不及告别的灵魂,来开慰那些仍在为忽然失踪的亲人悲恸不已的人们。
马上就是中元节了,我又要和往年一样,另外留出两份塞满纸钱的包袱,恭谨写上“中元化袱上荐:房前屋后无人祭礼孤魂野鬼分用”,献给那些忽然消失的无名魂灵,祈望每一个孤苦的魂灵都能得到安息。
20210820,傅安平
作者简介:傅安平,1974年生,湖北黄冈人,长江大学毕业,工学学士。现自由职业,业余写作,作品多见于博客,《当代作家》,《当代文学》等各公众号。《泾渭文苑》原创平台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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