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张火丁《白蛇传》的绝妙和遗憾

《白蛇传》的故事版本极多,可大多令人丧气。人们常讲的冯梦龙《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其实也是以妖魔伏法为结局。

1953年田汉先生的《白蛇传》剧本,是解放后最好的戏曲剧本之一,它的文字、结构、情感、意境,都堪称一流。杜近芳在回忆创排《断桥》时曾说,“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一句的唱腔,王瑶卿先生建议用嘎调,梅兰芳先生提出来半说半唱,最后郑亦秋要求她把两者的意见结合起来,可见《白蛇传》的成功,除了文本好以外,得宜的唱腔也是它的基础。

在这个剧本之前,1943年田汉先生还写过一版25场的《金钵记》,立意就差了很多。

戏的一开头,旦角念:“一住灵山不计年,倦来常伴白云眠。此心无奈温如火,难忘多情小许仙。”故事是灵蛇报恩,由恩而爱,感情上就没有了层次和味道。

京剧的诸多版本中,赵燕侠的白素贞我嫌她过于俚俗,刘秀荣的温和平庸,李炳淑的又失之明快,唯有杜近芳先生的白素贞,纯情、柔美、亮烈、哀婉,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游湖”“说许”“酒变”“索夫”“断桥”“合钵”几折戏,在杜先生演来,既有风情挚情痴情,又有凄情伤情,层次清晰,无与伦比。张火丁的《白蛇传》创排于16年前,这是杜近芳先生的版本外我最喜欢的一版。它在舞台调度、人物表达、境界呈现上,也明显主要学习了杜先生的版本。

▲ 京剧《白蛇传》上世纪50年代演出的剧照。(左二)为饰演白素贞的杜近芳。

这一次的演出中比较遗憾的是使用了四个演员分别扮演许仙。在京剧演出中,由多人饰演一个角色,原本是常有的事。可是我的认为是,除非戏太长,一个演员的体力和能力盯不下来,或数个演员各有不可替代的擅长,而且当晚又恰恰安排了最适合他的戏码,否则这和艺术不相关的安排,还是少用为妙。演员仅演一折戏,还没来得及入戏,已经下场。观众更是要经历不必要的出戏、入戏过程,这种主动提供给观众的横向比较完全没有意义。

当晚的四个许仙中,最好的非叶少兰先生莫属。其余三人,宋小川是张火丁搭配时间最长的搭档,但近些年,他的细致程度欠缺,表情达意上容易发瘟,这一点使他容易成为张火丁表演的底子,却不能成为张火丁的对手。

张兵扮演了“酒变”一折中的许仙,他和张火丁的交流颇为生硬,室内劝酒一段,原本是夫妻二人的闺中语,演起来却不像是夫妻。四个许仙中最差的是张尧,他无论是舞台气质、形体塑造还是唱腔的表情达意,都难让人满足。“那一日炉中焚宝香”原本是我最喜欢的唱段。许仙在这里不仅要唱出自己的茫然无助,还要唱出他面对滚滚长江,行走在江岸上时的内心狂潮起伏。张尧的表演有气无力,那种平淡又丧气的样子,让人想问白娘子:“怎么会爱上他?”。

“酒变”、“盗草”到“水斗”,是证谬法海的重点情节,因为它使我们看到白素贞高贵的人性。张火丁在这几场演得非常流丽。观众也看得舒服。在“含悲忍泪托故交”唱段中,张火丁用远快于一般旦角的流水和明快潇洒的一连串水袖动作,更好地演绎出那个急痛的白娘子。

▲ 盗草

“盗草”和“水斗”中,她的剑舞得虽然不如杜先生那种带穗子的剑显得更潇洒出尘,却也干净利落。不过,最令我感怀的还是那个在“盗草”中失败的白蛇。当鹤童鹿童打败白素贞,要取她性命的时候,她先是一个又高又飘的屁股坐子蹲伏在地,然后她有一个远望的眼神,或许仅一秒。也就是那一秒,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这一个修道千年的蛇仙,她今天宁愿死掉,也放不下的那个凡人许仙。

所谓“白素贞”者,以其至情至性,真可以用得“抱素怀朴”的“素”字;而这拼死盗草,维护夫君的一刻,又何止一个“贞”字可以形容!

这次演出最精彩的部分是张火丁和叶少兰先生的“断桥”组合。在这一场,无论从外形、嗓音,还是节奏、做派、流派的搭配——不单说他们二人,即使加上扮演青蛇的徐畅——他们都非常合适。他们组合在一起产生化学作用,令人赞叹。

张火丁身穿雪白的服装,头上带着蛇形软额子,绿色的绒球,这不同于梅派,也不同于程砚秋先生在昆曲《断桥》的扮相的形象,异常新颖,漂亮,幽深,鲜明。这体现了张火丁的审美和创造力。叶少兰先生一袭青衫,徐畅浑身宝蓝色,腰胯雪亮宝剑。他们三人严丝合缝,一个哀,一个求,一个怒。他们又像三团火焰——白色、青色和蓝色——在台上追逐游戏,相欺相生。

一开场,张火丁人未出现,先在帘内唱西皮导板“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十字一出口的那一刻,我不禁望着空空的舞台,感叹这几个字里程腔幽咽婉转的魅力。看字面,这十个字分明只是怒,然而张火丁唱出来,却夹杂着恨,夹杂着痛,夹杂着诉说不完的忧伤,以及不可排解的深情。

此后长达四十分钟的演出中,她步态踉跄,眼神哀伤,唱腔如泣如诉。她的情绪都在领贯全场。这显现了非同寻常的艺术家魅力。她把一个又爱又痛又绝望的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吟板、散板、慢板、二六、流水几段唱来,每段都让人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叶少兰先生则把许仙的惊吓、失落、自悔、爱恋,都表达得那么清晰。他在白素贞唱“青妹慢举龙泉宝剑”一段时,有若干次拭泪、惭愧,每次也都那么自然和不同。

这一次,张火丁就是生动立体、哀婉痛绝的白素贞,叶少兰先生也是真真正正的许仙。记得张火丁唱完“妻本是峨眉一蛇仙”之后,许仙来为他拭泪,她一把推开,随即低头转身神伤,然后再转身回来唱的那个桥段。在这一场中,我不禁听到了她的有声的哭泣,还感到了她无声的难过。

当她唱“妻盼你回家你不转”一句时,唱完三个字后她上前一步,低头对跪着的许仙的脸,继续摇头唱出“回家你不转”,然后她黯然,一个趔趄退回原地。在那个唱腔里,分明是深深的叹气。这样的叹气也仿佛从最深的地底喷薄而出,先是冲到了她的胸腔,后又无奈寂寞而回。“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张火丁是以表演细致、刻画准确为鲜明特色的演员,当晚的这几个场景,完全体现了她杰出的能力。但也有几个场景,细究起来,其实还有上升的空间。

第一场“游湖”,可能出于对美感的追求,张火丁特意做了一些形体设计。如上场后,白蛇和青蛇有一个高低错落的亮相造型;在唱“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时,青蛇白蛇做出背对背的造型;避雨时,青蛇白蛇有水袖遮雨的双人造型;许仙上场时,白蛇青蛇背对许仙,有望向西湖交谈的造型。

从一般观众的眼光,这些地方都足够美,也有很好的雕塑感。可是我的认为是,一者它显得重复,二者从这场处于全剧的位置,以及它的气质来看,这一场好比是诗歌的起兴,第一句往往应该平淡深远,后面才更无限。若棱角太多,句读太多,白素贞的柔情似水就会打折扣。这也使它的美会偏于凝固,却流动不起来。

晶莹剔透,不如涣然冰释;雕塑再美,莫若春水无波。张火丁的好处常在于严正,失之亦常在此。艺术的用心有时候需轻轻放过,不必整齐布列。军纪严明,终不若兵士间一路谈笑风生。

正如苏东坡自言其诗文,“不择地而出”。所有的机心,到最后要看上去像天然若此。

同样,这一折白素贞的形体动作,也不宜过大,而应该尽量含蓄(含蓄不等于让观众看不清演员的表达)。比如在许仙要借伞,青蛇正要拿的时候,张火丁作为白蛇的阻拦动作,过于迅疾。白素贞向空中抖袖,抖得太大,转身太快。此时水袖的漂亮过于突兀。

这一折的基调是“初恋的基调”。惟其越美好,后面法海的干预才会越讨厌。所谓“初恋的基调”,便是山温水软,是轻微的刺激,是春天的特征。而春天,就是淡绿、微风、细雨、佳人、才子。这一折的演出中,要使全部的观众都感觉如坐春风之中,如临花树之下,看到条条柳丝,朵朵花瓣。

从这样的美学标准来看,我最喜欢的这一场中的细节是张火丁对青蛇唱“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那一句,在第二个“桥”字处,张火丁有一个低头偷笑,非常旖旎。这像杜近芳先生唱完“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一句后,有一个双手拊掌而轻叹之,真是美不胜收。
还有一个值得商榷的部分是在白蛇离船而去时,她唱的:“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这一句我认为是田汉先生“游湖”剧本的一点瑕疵。词句也倾向于俗词滥调。昆曲《游湖》的本子——“既如此,奴家明日焚香煮茗相待,还有要言嘱咐。”——感觉余音袅袅,淡远悠长,相比京剧要好。特别是该处的表达,张火丁在唱到“柔肠”的最后一个字“肠”字时,转身直视许仙。此时许仙低头,白素贞欺进一步,整个形体都是期待和殷切。如此火辣直接,令我轻微觉得不适。

“说许”一场,需要提升的细节是许仙进门后,他们两人的互动关系。许仙进门时,张火丁的白素贞留在舞台上的是背影,然后再缓缓转身。此时不如面向许仙。当两人交谈,许仙让她回房休息时,她的回答是:“见了病人,如何能歇息得了啊?”可是在观众的眼中,我们并没有看到病人。杜近芳先生的表演就高出一筹,许仙进门时,她眼睛即看到,打过招呼后,她随即转身,一手置于腮前,眼睛向外望。此时许仙说道请她回房休息,她也就顺理成章回答放不下病人。那个向外望,原来是看问诊的病人。真是细致的表演!

再一处是等许仙唱完“把绣被安排”,来拉白素贞,两人做了几个美丽迅疾的舞蹈动作,就急急下场而去。这里的表达只有美,却没有人物。我看杜近芳先生设计,这个舞蹈的暗语是夫妻间的一个说请,一个说不要(言下之意我还要看诊病人),然后一个再请,一个于是含羞同意。这是他们夫妻间短时间内,依靠形体的、生活的、哑剧式的交流,它不应理解成是为了舞蹈而舞蹈。

以上的这几处,大多集中在前两场,我说的这些,就当日的舞台表达和演出效果来看,近似于求全责备,但是我对于张火丁的演出,经常把一个细节看得八斗大,爱之深,也便责之切。

在中国戏曲的舞台上,如今我不敢奢望下次还能有如张火丁、叶少兰的“断桥”这样精彩、饱满,可以与世界上的任何一门艺术的最优秀作品都能竞争高下的演出,但是,我更愿意假想,通过每一个演员对细节的不断追求,这并不是一个遥远的梦。
《白蛇传》,这一个传说到今天,历经几百年仍有活力。它的成功,是“情”的成功。白素贞百转千回,为了爱,求做一个普通人却历经磨难。若用现代的词语来阐释,则在这个剧本中,自由、爱和私隐是白素贞追求的主题,法海正代表着我们讨厌的那些不容置疑的教条、可怕的权威与陈旧的道德观。这恰恰是白素贞的形象历久弥新,让我们最可以产生共情的原因。

我们对京剧的爱,也是这样的“情”吧?

田汉先生的《金钵记》中有一段法海和艄公的对话,后来在《白蛇传》中去掉了。我摘录如下,作为此文的结尾。因为艄公的话,似乎也代表了我们。

艄公:近来常常看见老师父过江,您是出家人,忙些什么呢?

法海:我是度一个人啊。

艄公:你也渡一个人?老师父您也摆渡吗?

法海:不是摆渡的渡,是救度的度。

艄公:您救度他去干什么呢?

法海:救度他出家吓。

艄公:人家在家里过得好好的,干么要他出家呢?

法海:出了家就可以享清静之福啊。

艄公:那么为什么老师父又这样整天的忙着呢?

法海:这……唉,为着那些愚顽的众生男贪女爱,老僧也是不得已啊。

艄公:好一个不得已。老汉想,男贪女爱也是自然之理,听得说佛家以慈悲为怀,方便为门,难道老师父不叫人家相爱,反叫人家相恨不成?

法海:艄公,你只管摆渡就是,怎么也管起老僧的闲事来了呢?

艄公:老师父既爱管人家的闲事,怎怪老汉我管老师父的闲事?老汉这也是不得已啊。

法海:也非老僧爱管闲事,只因这些年轻人忒煞痴迷,不加指引,难免沉沦苦海。

艄公:老师父,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管吧,我们老年人管他则甚?老师父坐稳了,风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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