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延哲 | 姐姐



高戈庄镇,山够高。因山富含铁建有铁矿,又称铁矿镇。

那时的天是那样的蓝,蓝得像蓝宝石;那时的水是那样的清,清得仿佛在水里还有一座山;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水,孕育了漂亮的南。

南,是矿山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那时的南,是那样的俊,让你看了一眼,还想看一眼。

“南老师,南老师。”别人一喊,南还未说话,脸就先红了,大红色的红纱巾把她俊俏的脸蛋映衬得更红润了。南跟别人说话,先是浅浅地一笑,好看的酒窝像是镶嵌在圆月般脸盘上的一汪深潭,镇上的小伙子不敢直视,只怕一不小心,不安分的魂魄就会跌进那潭湖水。

可谁也想不到,南却和铁矿职工刘柱好上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南给刘柱的孩子做辅导,刘柱由对南的心怀感激演变为爱恋之心的;有说是刘柱文采好,不时在矿山甚至地区报纸上发表文章,而南也爱好文学,由崇拜之情演变为爱慕之心的。

可问题是,南是黄花大闺女,而刘柱却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刘柱很小就没有了父亲,和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穷得叮当响。刘柱上班拼命地干活,下班就帮着附近庄户人家做农活。每到过麦和秋收更是不用说,割麦、打场、掰玉米、收黄豆、掘红薯,进了厂是工人,出了厂是农民,农活熟稔、干活麻利的农民。干完活后,老乡会按照事先约定,给他一些新打的粮食作为报酬,刘柱再让自己的母亲拿到集市上去换成钱贴补家用。

宋玉梅的父亲是矿山医院院长,母亲是车间主任。当时,宋玉梅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给女儿提亲的哪个人的条件也都比刘柱强。可宋玉梅相中了刘柱的勤快、机灵、上进。他对父亲说,她认准了刘柱,非他不嫁。

可现在刘柱心够狠,早就忘了当初宋玉梅是顶着世俗和家庭的压力,和他成结婚。

在一个傍晚,刘柱跟宋玉梅提出了离婚,刘柱说这话的时候,宋玉梅正在和面。她抽出和面的手,盯着刘柱的脸,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两行泪默默地往下流。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会背叛他,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还给他生养了一儿一女。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觉得是如此的陌生,好像从来就没见过面。当初这个男人是如何信誓旦旦说要和他白头到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此时的宋玉梅爱恨交加,刘柱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刀一刀割她的心。宋玉梅竟忘记了是在和面,用手一遍遍的去抹那源源不断的泪水,脸上白一片,花一片,像是京剧中扮了净角的花脸。哭着哭着,宋玉梅脸上的泪水突然像干涸的河床,再也看不到半滴泪水。她“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端起面盆,举到头顶,猛地把面盆冲着水泥地面摔下,盆,摔得四分五裂,面团也跟着被摔裂的盆碴子,迸裂得到处都是。

女儿归了宋玉梅,儿子跟了刘柱。

刘柱和南结婚了,没多长时间,南怀孕了。看着南日渐隆起的腹部,刘柱高兴地把头伏在南的肚子上听了又听,尽管不是第一次当爹了,可还是和第一次一样高兴。那天刘柱对南说:“南,我到水库给你弄些鱼,补补身子,哪儿别去,在家等我。”说完,刘柱就扛着小木船,拿着渔网独自去了水库。

刘柱下午去的水库,可到了黄昏,还没有回家。南坐不住了,就到水库去找,可哪里还有刘柱的影子,偌大的水面上,只有一个小木船,孤零零地飘。

都到了晚上十二点,刘柱才被打捞上来,他两只手扎煞着,腰像虾米般弓着,还保持着落水后想脱掉毛衣却没有脱下来的姿势,穿在身上的那件枣红色的毛衣是南给他织的。

邻居对南说:“刘柱不在了,给他换衣服吧。”南不说话,眼泪也很少。南说,她看到刘柱那样,心里害怕不敢靠近。

邻居试探着去找宋玉梅,宋玉梅曾暗暗发誓一辈子不见刘柱,可看到自己的儿子伏在刘柱身上哇哇大哭,还有刘柱僵硬的身子,宋玉梅心软了。

宋玉梅望着刘柱那曾经熟悉的脸庞,挺拔的鼻梁、方正的嘴唇,他那滚烫的嘴唇曾经吻过她年轻芳香的脸颊,他高大的身子,曾经无数次拥她入眠,也曾经抱起她娘仨,像幸福的陀螺,一圈圈地转。

宋玉梅用白毛巾蘸水一点一点擦去身上的水藻和污泥,一如以前她给下班归来的刘柱擦澡那样;衣服亲手给穿上,一如以前给上班走的他系好每一颗纽扣。

刘柱的娘,一边用手绢揩着眼泪,一边迈着小脚挪到刘柱跟前,她突然俯下身子,冲着刘柱的脸就是两记耳光,“我的孩啊,给你说过多少次,‘休前妻,误前程’,这么好的媳妇你都敢休,连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

宋玉梅拦住老人的手,嘴里嗫嚅着,泪水溢满了她的脸颊,好像是呼喊出心中五百年的压抑: “娘,您就别再打他了。孩子他爸,咱回家了……”

南是在刘柱过“头七”不见的,宋玉梅带着两个孩子,在刘柱的坟前看到了一堆散发着余温的灰烬,风一吹,飘飘洒洒,像黑蝴蝶。在南和刘柱家中的写字台上,南留下了一张纸条—“如果你们看不到我,那就是看不到我了。”

矿山和学校组织人山上山下、犄角旮旯寻找了半个月,不见人影。

矿山上的人,从此再也没有看到南。

后来,有的人说南到了终南山,有的说她远走高飞找了个大款,有的说她已经不在人世,可是这些不过都是人们的猜测。南究竟在不在这世上,谁也不知道,因为她突然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宋玉梅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一直没有再嫁,现在已经当了奶奶和姥娘。

宋玉梅是我的姐姐;当初,刘柱和姐姐闹离婚,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刘柱没还手,他只是蹲在地上捂着脸,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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