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时利:邻 里 亲 情 ~大溪沟三元桥37号往事

邻 里 亲 情
——大溪沟三元桥37号往事
 作者:余时利
 
三元桥37号,在大溪沟通往嘉陵江的街边,是一幢三层楼的吊脚楼。底楼在堡坎下,对着煤坪坝,那煤堆是孩子们的乐园;二楼是临街平层,每层楼两户人家;三楼有个露台,是最高的平台,有最好的视野,可以看到对面黄花园葱绿的山上,每年春天夹竹桃花鲜艳地盛开。
赵孃孃家住堡坎下的底层,天窗开在二楼临街的屋檐下街沿边。过路的人走累了,就坐在窗格上打牌或聊天,聊着聊着,突然屁股像遭了针刺,一下弹跳起来,捂着屁股跑得飞快。回头看,只见天窗里伸出一根竹竿,上下乱戳,同时还冒出一阵喝骂声。不用说,那揭竿而起的正是赵孃孃赵婷秀也。
有时,行人不知道那是天窗,以为是下水道的天井,就“哼、哈、啪”地往里吐痰。这一口痰吐下去,就像是扔了个炸弹,炸出了赵孃孃一连串的口水仗、唾沫星。
这个天窗,是赵孃孃家唯一的透气口,也是她家作坊的唯一光源。她家从皮鞋厂领到一份差事,要把弯曲的铁钉敲直、敲抻展,皮鞋厂回收后又可以手工打造出新的皮鞋,赵孃孃也可以挣回一点柴米油盐钱。
天窗下有一块石板搭起的石桌,就是她的工作台。我们小孩子去了,都喜欢帮着锤铁钉,觉得很好玩,同时也是想听赵孃孃讲故事,尤其爱听她讲被禁演的故事片《白毛女》。她很容易动情,每当讲到白毛女被黄世仁欺负,生下孩子,养不活,就把孩子拿去埋了时,她总要眼圈发红,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鼻涕使劲一甩,然后又用手掌来回擦揉着鼻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故事完了,她的鼻子也揪红了。这个悲伤的神情作为故事的补充,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故事中最精彩的。
底楼的另一户是刘婆婆家,紧挨着全栋楼的公共厨房,全栋楼的住户都要到底楼去煮饭。一天,刘婆婆突然中风了,瘫在床上。她的儿女都在外地,只有一个孙女丽容在身边。全栋楼的婆婆妈妈们义不容辞地出动了,排班轮流照看刘婆婆,煮饭、喂饭、端药、倒水、擦洗身子,大半年的时间就这么过来了。
刘婆婆终于没有挺住,撒手西去。婆婆妈妈们又赶忙在她身子未僵硬时,给她穿上了老衣老鞋,找来一个凉板,把她停放在屋外的厨房里,脚下点起长明灯,等她的儿女们回来见最后一面。
这一等就是几天。这几天里,各家大人们仍然在死人子身边做饭、炒菜、捅炉灰,一如平常,把身边的刘婆婆当做一个熟睡的亲人。我们小孩子却都害怕了,平时饿了都要到厨房去守嘴的,这下打死也不去了。被大人催得没法,硬着头皮去挑水、端菜、洗碗时,就像鬼打慌了似的,跑到厨房,叮咚翻天地拿了东西、做完事就往回跑,好像刘婆婆就立在身后要抓挠一样,背脊骨发麻,到屋时脚杆都软得打闪闪。
刘婆婆走了,留下十来岁的孙女丽容,孤身一人,她不愿回贵州跟后妈生活。隔壁的王大妈就主动拉她去自家里吃饭,说:“反正添人添筷子个嘛。”这一吃,就在她家吃了好几年。
丽容一个人住害怕,我妈妈就让她到我家来,同我们家娃儿一起住。我们家四个娃儿加上她五个,挤在两张小床上。冬天,一床铺盖很窄又薄,丽容和三姐就把铺盖裹成圆筒,她俩从两头慢慢钻进去,把铺盖边压在身下,稍微漏一点冷风进来,她俩就唧唧叫着,怪对方不小心漏了风,一边又贴得更紧更紧,像一个蚕蛹,比连体儿还亲密。
我家住二楼,隔壁是王大妈家,与我家只隔着一人高的竹篾墙,墙上敷上了报纸,既不隔音也不隔人。我家的弟弟和她家的灵灵,常常撕开报纸,把手伸过竹篾的缝隙,一会儿拉拉手,一会儿打打摸摸掌,睡觉前还要讲讲鬼故事《一双绣花鞋》《十二个高潮》这些,完全是一家人的样子。
王家是平街第一家,进出都要从他家过。王大妈古道热肠,真真做到了“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来。”楼上楼下的人,进进出出都要在她家逗留,她家基本上就成了全栋楼的客厅、会议室,或文雅点说是沙龙。
那些在外工作或上山下乡支边的哥哥姐姐回来了,脚一踏进楼,第一声喊的就是“王大妈,我回来了!”王大妈也大起嗓门迎接:“啊,回来了!”一双粗糙的手就温暖地握住了。这样的声音和动作,让临近家门的人心里升起暖暖的温情,让人多年以后仍然不忘。
而她家的事也基本上就是大家的事。王大妈会带娃儿,经她带大的娃儿个个像年画娃娃,大人都说可以给“肥儿粉”打广告了。她每接到一个新带的娃娃,就在隔壁叫我:“利利,过来,给你看样东西。”我赶忙过去,她就把刚刚三个月的小娃娃放到我手里,像托孤一般,说:“交给你了, 帮我抱哈儿。”
那时我才6岁,还没上学,不知这责任的重大,还莫名地有点被重用的欢欣鼓舞和不知所措。只要她忙,就叫喊:“丽容、灵灵、利利,来,帮我把娃儿抱到起。”我们都乐意帮她。
她喜欢看电影,那时候文化宫露天电影4分钱看一场,一有新电影我们就告诉她。在厨房的她听后,手里的锅铲一挥,大喝一声:“好,占位置去嘛。”于是,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妈,就领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儿上路了。
在大太阳烘烤过后的露天坝,汗如雨下的我们看了《地道战》《地雷站》《南征北战》《看不见的战线》及样板戏……接受了最初的阶级教育和斗争思维。
回来后,在煮饭时间,娃儿们聚在厨房,不是学鸠山就是学座山雕,还唱样板戏:“奶奶,您,听、我——说”,“说”那一声的同时,食指尖尖就翘到嘴边。这边厢没唱完,那边厢晓庆妹妹来一句“沙坪坝,我给您提个意见。”——她太小,把沙奶奶记成沙坪坝了。
她姐姐又紧接着来一句李铁梅的“嘚嘚——”她的涪陵口音把爹爹说成“嘚嘚”了,我们捧着肚子笑哦笑哦,一个厨房都热气腾腾的了。
王大妈经常把她的喜悦拿给我们分享:“我玉儿又当三好学生了,是班长,老师喜欢她得很。”引起我们一阵撇嘴。
她也给我们诉说她的悲伤:“我毛儿,那天,他故意说吴苍蝇孃孃找我,把我支开了,连说都不说一声,背起铺盖卷就走了,去云南支边去了,都不让我送。才16岁呀,就晓得怕我难过。”说着,就不停地擦眼泪。
她也没有什么隐私,她的家信就让大点的姐姐念。那天,大家都在街上一起歇凉,凉板凉席凉椅上一大堆人,我姐姐就开始念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近来身体好吗?工作忙吗?我这里一切都好,请你们不要挂念。我这次来信主要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希望你们同意。”啥事儿呢?我们伸长了颈子,姐姐却突然大叫:“我不念了,不念了!”而且还羞红着脸,从凉椅上跳起来,舞着信跑了。王大妈一脸疑惑地嗔怪道:“这个死妹子。”
我们追她到房里,才知道,原来毛儿耍了女朋友了,是他们一起支边的,叫黄仙璧。于是全栋楼都晓得了毛儿的“绯闻”了,而且奔走相告逢人便传:“王大妈有媳妇了,叫房铅笔。”“啊?房铅笔呀!”听者一阵愕然之后,接着就是一阵哈哈笑。王大妈老是把“黄”说成“房”,把飞机说成“灰机”,我们将错就错,故意把她未来媳妇说成“房铅笔”,反正王大妈也不介意,只嘿嘿的笑:“这些个死妹崽。”
王大妈的楼上是罗阿婆家。据说罗阿婆是旧社会大溪沟资本家的老婆,也算是大户人家的人了。我们对她的身世很好奇,但又基本一无所知,只从她的吃穿用度上看出点蛛丝马迹。例如,她们吃饭的碗都是小碗,不像我们大家庭都是大碗;她们桌上的菜一小碟一小碟的,肉末切得很碎洒在蛋黄上,上面一层油,很细腻精致的样子,不像其他家庭,人员多,菜总是一大钵一大钵的,肉也是大块大块的。她一家人说话细声细气的,这在那“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年代,他们显得太酸太矫情。
罗阿婆的大女儿叫梦丽,像电影中女特务的名字,是文革前的高中生,长得跟女特务一样漂亮,学生时代就有很多人追。工作后嫁给了大学生,而且是工程师,这在当时是多么稀有的人种哦。他们随桥梁工程队参加了武汉大桥、南京长江大桥的修建,完成了广播里宣传的非常伟大的壮举,是20世纪60年代中国经济建设的重要成就、中国桥梁建设的重要里程碑,她家很光荣,我们也感到很荣光。
梦丽姐从外地回家探亲,带着一儿一女,穿着很漂亮,尤其是小女儿,穿了条伞型的橘黄色花边裙子,像一个小太阳,走起路来一闪一闪的。我太羡慕了,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给自己买一条,或者给自己的女儿买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这个女儿有公主一样的脾气,她会撒娇地哭,说:“妈妈不爱我了,只爱弟弟。”然后梦丽姐就抱着她,爱怜地说:“噢,不哭不哭,妈妈爱你,妈妈爱你。”这一幕让我们这些大家庭里散养的娃儿很感触,原来家人之间可以这样温馨,娃儿的情感也能这么受到呵护,阶级斗争的年代也可以大胆地说爱?
梦丽姐很会赞美人,看见谁都会亮着眼睛打量,然后说白丽蛮漂亮,时琳蛮能干,利利蛮雅静,带着武汉的口音,声音很甜美,珠圆玉润,把我们说得心里甜丝丝的。
她的妹妹叫志强,像男娃的名字,也是高中生,在石油勘探部门工作,也是常年在外地。每次探亲回来就呆在楼上,除了吃饭,基本足不出户,就像旧时代的小姐不下绣楼。她有个男朋友,是一个单位的,黑不溜秋的,背后我们爱说他“黑不溜秋靠边站”。他是工程师,跟志强姐一样,两个人都不下楼,不是一天两天不下楼,是整整一个假期哦。
热天,他们屋顶就隔着一层瓦,才十一二平方米的木屋,遇到40度的高温天气,就像贴在烤烧饼的火炉里,仅靠着摇蒲扇度日,整天整天都不下楼,真不知他们怎么呆得住。即使下楼吃饭,也不跟我们说话,就他们两个头挨头地吃饭,细声细气地窃窃私语。听志强姐说:“哎呀,这个我吃不下了,你吃。”声音娇滴滴的。我们在旁边听到,相视而笑,露出很鄙夷的神情。搞不懂他们哪来这么多话,几十天的时间里形影不离,不腻味吗?搞不懂,就更觉得他们家很神秘了。
后来,志强姐调回重庆,男朋友也吹了,她就和罗阿婆两母女相依为命,很是孤单。但志强姐很能干,懂的东西多,社交很广,整天乐呵呵的。她和罗阿婆每天吃完晚饭就到我家,把开水瓶往桌上一搁,痰盂往地上一放,就在床沿边坐下,开始了跟我妈妈的龙门阵夜话。一直坐到睡觉时间才离开。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以致后来我们搬家了,她们很不习惯,我妈妈也不习惯,这漫长的入夜时间,如何打发啊?
而我也深感若有所失。因为从她的摆谈中,我知道了日本有个山本五十六,好奇怪的名字!知道了基辛格、尼克松,知道了中美建交,知道了火山爆发……世界的另一面在我面前展开了。有知识有见识真不错哦,这样的人生真有意思,冥冥中有了些神往。
我家楼上也就是三楼的住户,是陈婆婆一家。陈婆婆有高血压,经常喊头痛,头上包个白帕子,鼻梁上颈子上经常揪了痧,红红的,像被人咬过。她缠过脚,走路颤颤巍巍,典型的旧时老太太形象。她有点凶,她家水缸里的水少了,就吵是别人舀了她家的水;我不小心踩死了她家的小鸡,吓得几天不敢下楼。
但陈婆婆很疼爱她的孙子,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仍然视同己出。她的小孙孙名叫陈平,很受宠爱,很少被骂,更别说被打了。有一次班上要求写作文,好像是写国庆贺词之类,这对于小学一二年级的娃儿来说是太高大上了点。他家的大人——他的爸爸、妈妈、孃孃、叔叔,一起帮他想,一会儿就想出来了,记得开头一句是“转眼间……”,其他内容不说了,“转眼间”这一句起笔的大气、简洁,让我咀嚼了好半天,真羡慕他有这样的万千宠爱呀。
陈平的爷爷很慈祥,经常跟他讲故事,什么张飞、岳飞、关羽的,讲一句就喘口气,他的气管炎很严重,虚弱得已经很少下楼了。只有一样事情迫使他不得不下楼,那就是,家家户户炒油辣子海椒时,呛人的辣味实在是要要了他的命。
我们都知道这对他的影响,所以,每次有人家要炒油辣子海椒时,就在一楼的厨房对着三楼喊:“陈爷爷,下楼了哦!楼上的,请咳了哦!”
二楼的我们听见了,生怕楼上的听不到,也对着三楼大喊:“陈爷爷,下楼了哦!楼上的,请咳了哦!”
随着这喊声,一栋楼都闹腾起来了。咚咚咚的上下楼声、关门关窗声、地板颤动声,随之而来的就是热辣满屋,灌进每个人的眼耳鼻舌。“咳”来太过热情了,以至于把喉咙“感动”得噎住,把眼睛“感动”得泪眼婆娑。
多年以后,“陈爷爷,下楼了哦!楼上的,请咳了哦!”还会响起,时空过滤了热辣味,留下丝丝暖意,从三元桥那栋小楼弥漫开来,跟着走散的邻人,在高楼紧闭的门户里,时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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