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专栏】曹振峰 || 调 研
调 研
曹振峰
开学一周后,刚刚上任的县教育局局长陈春林决定到有代表性的农村小学里走一走,看一看,力争掌握第一手材料,以便破解农村小学纷纷倒闭的难题。去哪个乡镇呢?
当然去乌水镇,因为乌水镇是他工作起步的地方,他最熟悉。去哪个村呢?按序来,先去冯家寨村小学,后去李家崖村小学;如果时间允许,他还想到槐树峁村转转。
为了减少打扰,陈局长只带一名文书,自带水和干粮,亲自驾车。行至乌水镇政府门口,陈局长没有进去找书记和镇长,而是直奔冯家寨村小学。
冯家寨村小学翻修一新,窑门面上都贴了白色瓷砖,门窗也换成铝合金的,全装了玻璃,校园铺了人工草坪,周围圈了红砖围墙。奇怪的是,校园静悄悄的,铁栅栏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陈局长对文书说,小张,我师范一毕业就被分到这所学校教书。小张说,这里的条件还不错嘛。陈局长说,你是不知道,那时窑门面是灰砖的,门窗是木头的,院墙是毛茬石垒的,大门是敞豁子,院子是红胶泥地——哪有什么人工草坪!
小张说,可惜现在没有学生。陈局长说,可不是嘛。恰好,一个老汉拉着一头牛从校门口的路上经过,陈局长说,老人家,你们冯家寨村小学没有学生几年了?老汉说,估计有十来年了。
小张说,你老说,现在为什么就没有学生了?老汉说,大人进城了,娃娃自然跟走了;再说,计划生育本身使人少了。陈局长说,你们村留在村里还有多少人?老汉说,一共13人,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婆老汉。
谢过牵牛老汉,陈局长说,走吧。小张说,回城?陈局长说,去李家崖村小学——那里是我工作的第二站。小张说,陈局长的局长真是一步一步干出来的。
三十年前暑假的最后一天,二十出头的小学教师陈春林来到了乌水镇教委。他的老家在白水乡,距乌水镇四十华里,他是骑着自行车翻越三座山赶过来的。
文教专干递给他一块湿毛巾说,小陈,调你到李家崖小学任教并任校长,你有什么意见?陈春林擦着汗说,没意见,一切行动听指挥。文教专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好好干!陈春林把湿毛巾挂在脸盆架上说,谢谢李专干的信任。说完,他抬腿跨上自行车向冯家寨小学进发了。
冒了几身汗,陈春林来到冯家寨小学;他没顾得喘息一下,便动手搬行李铺盖。老校长说,陈老师,不要忙,吃了饭我们帮你搬。陈春林说,谢谢大家——估计李家崖小学已有学生等不及了。说完,他告别老师们,又骑上自行车出发了——自行车上驮着铺盖行李。
翻越一座山,行至李家崖当村,陈春林问一放羊老汉,大叔,你们村的学校在哪块?放羊老汉说,你是不是新来的老师?陈春林说,是。放羊老汉说,哦,你一直往前走,右拐,上坡……哎,秀玲,你快洗完没?
河边一个洗衣服的女孩回话说,完了,二叔,啥事?放羊老汉说,新来了老师,找不上学校。秀玲说,让他跟上我走。放羊老汉就对陈春林说,你跟上秀玲走,她家和学校是邻家。
秀玲端着洗衣盆从沟底上来了,看到陈春林,心里震了一下,想,好帅气的小伙啊。陈春林说,洗衣服去了?秀玲老半天才说,嗯。陈春林趁机端详了一下秀玲,心里也是一震,想,天乖乖呀,山沟沟里有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孩!
秀玲忽然大大咧咧地说,老师你姓啥?陈春林说,我姓陈,叫陈春林,春天的春,树林的林。秀玲哈哈大笑,说,你说也没用,我不识字。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秀玲在前,陈春林在后——推着自行车。临上坡,秀玲把洗衣盆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帮陈春林推自行车。
陈春林说,你端你的衣服,我一个人也能上去。秀玲说,这么热的天,这么立的坡,这么重的东西,一个人咋能推上去!说完,秀玲自顾自在后推车。上到半坡,陈春林支住车子说,我帮你下去取洗衣盆。秀玲说了声我去取,人已跑下坡了。
待秀玲上到半坡,陈春林已经来到了校园。学生娃们喊着老师来了,老师来了,把陈春林团团围住。陈春林要卸铺盖行李,却见校长办公室的门锁着,就说,谁知道办公室门上的钥匙在哪里?
有的学生娃说在村支书家,有的学生娃说在村长家,莫衷一是。陈春林说,谁帮我去取钥匙?话音刚落,秀玲过来了,手里正拿着钥匙。陈春林说,你从哪儿找的钥匙?秀玲说,从我家——上半年放假,村长把钥匙放我家了。
陈春林说,真该谢谢你!秀玲笑了一下,捏着钥匙去开锁——学生娃们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秀玲进去用右手食指摸了一下桌子,反过食指看了一下,说,灰尘老厚。陈春林说,没事,一会儿我擦。秀玲说,现在就得擦。说完她便回了家——学校和她家仅一墙之隔。
一会儿,秀玲过来了,一手提着一桶水,一手拿着抹布。陈春林抢着抹布说,我来擦,我来擦。秀玲攥紧抹布说,你歇一会儿,我来擦。陈春林又想说谢谢,但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于是,他斜坐在垫着报纸的炕楞上,点燃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偷眼端详秀玲:身材修长,手指纤细,乌黑的秀发辫成两根长辫,白净的脸庞嵌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
经过一阵洒扫擦洗,陈春林的办公室变干净了。秀玲说,陈老师,晚饭在我家吃。陈春林说,不用了,我到村支书家吃。秀玲说,村支书出门走了好几个月了。陈春林说,那我到村长家里吃。秀玲不高兴了,说,你这人真是的,请都请不到。陈春林说,好好好,晚饭就你家吃,你家吃。秀玲说,哼!
晚饭时,陈春林认识了秀玲一家人。秀玲的父亲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农,话不多,自顾吃饭。秀玲的母亲五十多岁,待人十分热情,不住地劝说陈春林多吃点。
秀玲的大哥是一个木匠,三十多岁,已经成家立业,分门另户,但听说来了新老师,他也过来凑热闹,问了陈春林不少教育孩子的问题。
秀玲的二哥有点特殊,他是一个残疾人,骨瘦如柴,双手拄着拐杖,神情忧郁,看年龄也有三十岁。陈春林还发现,秀玲家很穷;她家的窑被烟熏得黢黑,摆设只是一排老瓮和一只破门箱。
第二天早晨,陈春林敲响了挂在窑门面上的那口破钟,六个民办教师很快到校了,学生娃也到校了,学校正式开始报名。六个民办教师都是本村人,分两组在另两个办公室办公,食宿都在家里。午饭时,秀玲又过来叫陈春林。
陈春林说,我已经吃过了。秀玲说,你吃了什么饭?陈春林说,煮挂面。秀玲说,你哪来的挂面?陈春林说,我来时带了两把。秀玲说,少调没料,你咋吃煮挂面?陈春林说,有盐就行。秀玲说,陈老师,你一点不像公家人。
陈春林说,你以后不要叫我陈老师,就叫陈春林。秀玲说,为什么?陈春林说,咱俩年纪相仿嘛。秀玲说,行,陈老师。陈春林说,看,还叫陈老师!秀玲就咯咯地笑,说,我咋就叫不出口呢。下午,村长用驴车从乌水学区拉回了全校的课本,并给陈春林送来了米面油和调料。
李家崖小学的教学工作按部就班开始了。
秀玲有事没事总往学校跑。尤其是两放学,她不是给陈春林送葱就是送蒜,有时还送菜。陈春林每次都说,秀玲,以后别送了,送来的吃不完,糟蹋了。秀玲说,糟蹋就糟蹋呗,我们家又不缺这些东西。
星期天,陈春林一般不回家,往往还要洗衣裳。有一次,秀玲抱着几颗红薯过来,看见陈春林正在洗衣裳,就说,陈老师,让我帮你洗吧。陈春林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洗。秀玲放下红薯说,会什么会,领子都不搓。
陈春林就站起来傻笑,秀玲抢过衣裳就洗起来。陈春林无事可干,就踱着步子问长问短,说,秀玲,你为什么每次过来都带东西?秀玲说,不为什么。陈春林说,学校离你家这么近,你为什么不上学?秀玲说,我妈说女娃娃上学没用,不让我上。
陈春林说,你二哥得的是什么病?秀玲说,我听人家说是小儿麻痹症。陈春林说,你最远去过哪里?秀玲说,乌水镇。从这以后,秀玲总是帮着陈春林洗衣裳。
一天午放学,秀玲捧着一捧豆角过来说,陈老师,我想上学。陈春林吃惊地说,你想上几年级?秀玲说,我想让你教我——我想识字。陈春林激动地说,好,好,我教你,也算我对你的回报。
说完,陈春林翻到一本一年级一册语文课本,让秀玲认上面的字,秀玲全认识。陈春林说,你咋能说你不识字呢?秀玲说,这些是我小时候在教室门外听会的。陈春林翻出二年级三册语文课本让秀玲认字,秀玲只能认得一半。
陈春林说,咱就从二年级开始学习。秀玲说,你是老师,我听你的。以后的日子里,陈春林就教秀玲识字。秀玲学得很快,差不多半月就能学完一本教材。
又是一个星期天,正好是农历初五,乌水镇遇集。陈春林推出自行车,擦洗一番,按了按车铃,又按了按车铃。秀玲听到车铃声走过来说,陈老师,你是不是去赶集?陈春林说,是。秀玲说,我也去。陈春林说,我带你。
于是,李家崖村的人看到,学校的陈老师带着秀玲赶集走了。李家崖村的人还看到,秀玲坐着学校陈老师的自行车赶集回来了。村里人议论说:不是说秀玲要给二哥来喜换亲吗?难道不换了?
秀玲的母亲拿笤帚把打了秀玲,还说,再不许你到学校去。秀玲哭着说,我就要去,就要去!她母亲说,你要给你二哥换亲,你知道不知道?秀玲哭着说,我不换。秀玲母亲说,你不换亲你二哥就要打光棍!秀玲说,他打光棍与我有什么关系?
秀玲继续跑学校,而且跑得越发勤快了。她甚至为陈春林纳起了鞋垫,打起了毛衣。她对陈春林说,陈老师,我妈要我给我二哥换亲。陈春林说,这怎么行呢!秀玲一头扑进陈春林怀里,哭着说,我该怎么办呢?陈春林摸着她的发辫说,不要怕,有我哩。
秋忙过后,陈春林提着烟酒请村长到秀玲家提亲。村长说,陈老师,不是我不帮你的忙,而是她家情况特殊——秀玲妈的早就说了,秀玲要给二哥来喜换亲。
陈春林就请学校的老民办张老师去秀玲家说情。张老师面露难色,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张老师说,秀玲妈的,陈老师和秀玲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你就成全他们吧。
秀玲母亲说,你给来喜介绍个对象,只要介绍成,一切听你的。张老师想,我哪儿给来喜找对象呢?
秀玲和母亲彻底闹僵了。她干脆帮陈春林做饭,而且和他一起吃饭。
秀玲母亲就请媒人说媒。媒人瞅准了槐树峁村的马家。马家的长子拴狗近四十岁了还是一条光棍,他的小妹改莲也没有嫁人,正好可以换亲。
拴狗八成智商,有时还吊鼻涕,人软绵绵的,走路连腿都抬不起,新衣裳也穿不周正。马家光景也不好,五个儿子五条光棍。
媒人对秀玲母亲说,人家拴狗没毛病,就是人实诚一点,乖一点,和你家来喜换亲你家赚大了。秀玲母亲说,就是,就是。
媒人又对拴狗母亲说,人家来喜就腿有点毛病,其他都很好,和你家换亲你家一点没吃亏。拴狗母亲说,对着哩,对着哩。
订婚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秀玲说,陈老师,带我走吧。陈春林说,我是老师,我要上课,往哪儿走呢?秀玲说,那怎么办呢?陈春林抹着眼泪说,我也没办法啊。
订婚那日,秀玲怎么也不起身;逼迫无奈,她只好去跳河畔。谁知她母亲更刚烈,端起卤水瓶子就喝,一口气把半瓶卤水喝了个尽光。天呀呀,这算什么事!有年长者喊,快罐茅粪,让她吐出来!
众人就给秀玲母亲嘴里罐茅粪,一时弄了个臭气熏天。可是,秀玲母亲没有吐,已经奄奄一息了。长者又喊,快往乌水医院拉!众人就找架子车;待找来架子车,秀玲母亲已经断气了。秀玲后悔不已,哭喊着说,妈妈呀,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为什么就真的寻死呢。
埋掉母亲,秀玲乖乖和拴狗订了婚。
秀玲再没来学校。
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来喜家不顾新丧,大张旗鼓地迎娶了改连。
腊月十五日,拴狗家也大张旗鼓地迎娶了秀玲。迎娶的头天半夜,秀玲推开了陈春林的门。她解开衣带哭着说,春林,我把我给了你……
第二年正月,陈春林转了行,进了乌水镇政府。
现在,陈局长开着车熟练地进了李家崖村。他原以为学校那道陡坡汽车上不去,准备把车子停在坡底,哪知陡坡硬化了,汽车挂着二挡就上去了。李家崖小学也如冯家寨小学一样修葺一新,不同的是,李家崖小学好像还有学生。
听到汽车声,当年的校长办公室里出来一个年轻女教师。小张从车里出来说,你好,我们是县教育局的,这是陈局长。女教师伸出手说,欢迎陈局长。陈局长瞄了一眼女教师,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她怎么像极了当年的秀玲!
进入校长办公室,陈局长问女教师,你贵姓?女教师说,免贵姓马。陈局长说,你是槐树峁村的?马老师说,是的。陈局长想问隔壁人家是她什么人,但他没敢问,而是说,马老师是怎么到这里的?
马老师说,我是特岗教师。陈局长说,这里有几个老师,几个学生?马老师说,就我一个老师,九个学生。陈局长说,生活有什么困难没有?马老师说,隔壁是我舅舅家,有他们呢,我没有什么困难。
陈局长的心咚咚乱跳,但他豁出去了,大胆问,你今年多大了?马老师怔了一下,说,我都二十九岁了。陈局长说,还没成家?马老师说,还没呢。
陈局长说,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马老师说,就我一个。小张想,陈局长怎么尽问马老师一些私人问题!他想提醒一下陈局长,但终究还是没开口。
陈局长很想到槐树峁村转转,但因为有小张,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返回县城的路上,陈局长想,明年一定要把马老师调到城里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