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馨香--观《掬水月在手》
叶嘉莹先生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是小众影片,公映时影院里人不多,评分很高。
读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但读到叶先生的《人间词话七讲》才深深体会了静庵先生的妙处,更反复默念陈寅恪先生对静庵先生的评价“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长久,共三光而永光”。
影片中介绍叶先生从小在北京家中上私塾,老师就是姨母,11岁才去读中学,因此,她很害羞,很少和人说话;她在台湾大学的学生---淡江大学退休教授,文艺批评家施淑说老师教她的时候不过三十几岁,仍很羞怯,但她的课大受欢迎!
白先勇当年读台大外文系,却翘课去听了叶先生一年的文学欣赏课。
从1979年开始,叶先生每年从加拿大回国,在南开大学教一个学期。刚刚在南开上了两天课,学生们闻风而至,诺大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也站满了人;学校不得不制作听课证控制人数,甚至有人私刻证明来听课;还有许多学生挂在窗台外面听课,自称“挂课”。
四十年后,1979级的学生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脸上仍乐开了花,展示给我们看的听课笔记中的字都飞了起来,说----经历了十年无学可上的岁月,考入大学,猛听到叶先生对中国文化的娓娓道来,只觉得眼前一亮,激动不已,想拼命读书,把丢掉的时间补回来。
1965年,叶先生应邀去美国讲学,1969年,她把80岁的父亲接到温哥华定居后,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教中文,后来成为终身教授并于1989年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
来到加拿大教书的叶先生越来越开朗。
此前,她经历了许多磨难----17岁,母亲因手术感染去世;读私塾的时候,父亲离开沦陷的北京去重庆,她大学毕业,父亲才返回;1948年她到南京结婚后随在海军工作的丈夫去台湾,临走时没带多少行李,倒是带了八本大学时代的听课笔记----她没想到一去几十年不回,觉得别的不带没关系,但是顾随老师的听课笔记必须带着。这笔记极其珍贵----她当时的古文底子已非常好,老师的讲述被她悉心保存。
在辅仁大学中文系上学期间,顾随对她鼓励有加,说“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 并鼓励她也多读外国书,说如果她的水平只与师齐,就是“减师半德”,学生就应该超过老师!
1950年代初,她先生因为“思想问题”在台湾被关押,她也一度带着吃奶的孩子被收押。她先在中学教书,后来有人把她早年诗作拿给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看,台静农随即请她到台大任教,说仅凭她的诗词就足以胜任!后来,所有人又被她的讲课所折服---很少有人能把诗词讲那么好。
她先生出狱后性情大变,又因为“思想犯“的经历而难以找到工作,全靠叶先生一人养活全家。她先生把她以前的诗作找到并抄写下来,她的学生看到后刻印了出来,后来被南怀瑾先生推荐出版了。
1970年代初得知中国和加拿大建交后,叶先生开始申请回国探亲,并于1974年得到批准回国。她兴奋地飞到香港,只待了一天,买了很多礼物带给祖国的亲人。
她最想见到的恩师顾随已于1960年去世;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北京察院胡同的家已经变成了大杂院,遍布院子的青砖也不翼而飞。她在祖国游历,回到加拿大,在开车途中,在理发店美发的时候,诗句都不由自主地飘了出来,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的长诗《祖国行》就这样创作出来了。香港的报纸发表了她的诗作,她却也因此被台湾封杀,但她的一些台湾学生不管不顾,继续和她联系。
1976年,叶先生的大女儿大女婿车祸身亡,叶先生痛不欲生,整整十天,足不出户,写诗疗伤。
1978年,得知中国恢复高考的叶先生欣喜若狂,马上向教育部申请每年回国教书,教育部批准她在北大任教;但当李霁野先生说“我们南开更需要你“时,她每年从加拿大飞回中国在南开大学教书一个学期,直到2015年已91岁才停止跨国飞行,长居天津。
2016年后,叶先生把多年的稿酬及北京天津出售房产所得3600万元赠予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继续到处演讲,讲授诗词。
百年人生,一世馨香。
影片是68岁的台湾导演陈传兴第三部诗人系列的纪录片,在之前的北京和上海电影节期间一票难求。陈导自己曾在法国留学十年,他非常理解叶先生经历半生忧患在海外几十年仍毅然决然回国教书的决定。
叶先生对她恩师顾随的细节回忆让人动容。
抗日战争时期,顾随在课堂上借雪莱《西风颂》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意吟出“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的断句,课后,叶嘉莹根据上述句子,慕老师之风,作词如下----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抛开烦恼即欢娱,世间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十几年后,顾随也把自己的断句赋成词------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影片中,男女声同时深情诵读顾随和叶嘉莹的词,我的心随着画面而晃动。
1970年代末,叶先生把保存了近四十年的八本听课笔记交给老师的女儿校对,出版,她在南开大学设立的奖学金也是以老师的别号命名的驼庵奖学金。
叶先生对诗词是真爱,她娓娓讲出自己的理解和感受,七十多年来,不知道影响了多少中外人士。
当年台湾的新诗人和旧体诗人互相看不起,互不往来。端午节是台湾法定的诗人节,但新旧诗人在端午节上也不在一桌上吃饭,各自纪念自己心中的屈原。
新诗诗人痖弦在主编的《幼师文艺》上发表了几篇叶嘉莹评析李商隐的文章,让诗人们看到,无论是新体诗还是旧体诗,本质是一样的,遣词造句是形式,诗意才是最要紧的。后来,新体和旧体诗人们开始一起吃饭了。
1980年代的温哥华,她在一位学生家中为众人讲课,商人蔡章阁先生醉心中华文化,80多岁了还前往专心听讲。当他得知叶先生希望筹措一笔资金以便在南开大学长期教学时,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说,“那我就愉快地承担(这笔费用)了!”。
七十多年来,叶先生倾心诗词教育,诗词也一直治愈着她的心,在影片中,她说,每个人在本质上是孤独和寒冷的。
诗词让她平和,给她慰籍,她不怨天,不尤人,她是优雅的化身。
影片末尾,叶先生说自己就想做古代传说中的蓝鲸,可以隔洋传语,把中国诗词文化传承下去,把吟诵传到未来,即使现在有人不理解她,也没关系,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隔洋传语”,她就满足了……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是唐朝诗人于喜良的诗句。
陈传兴导演很早就有为叶先生拍纪录片的想法。叶先生说,影片的题目很好,你们看到的是水中的月亮,不是真实的我。
两个小时的观影,我仿佛坐着小船在梦里缓缓行进,伴着氤氲的清香,细细欣赏了沿岸许多风光。
一程太短。
我去影院看了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