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宗山水》技法解析之阔笔泼墨与特殊的笔墨结构—大斧劈皴揭秘
大斧劈是北宗山水画的核心语汇之一,适宜表现坚硬峻拔、劲爽浑融的山石。其用笔大多刚猛劲利简率,笔触阔大,犹如斧头劈出的大片痕迹,通常一边厚一边薄;笔势纵横、劲力充盈,疏放开张、意气风发。同样令人拍案称奇的是,大斧劈墨气沉郁而又爽朗清旷,且饱满、淋漓的水墨之中,时有“飞白”出现,自然而然,既有利于山石质感的表达,又与墨色相映成趣,妙不可言。
我知道,如此描述有可能会使人产生疑惑:大斧劈是典型的阳刚语汇,怎么又“墨气沉郁、饱满淋漓”起来?这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产生疑惑者法眼如炬,说得完全正确——大斧劈皴正是自相矛盾的产物,或者说,它乃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如果说,这个劈出来南宋一代院体画风、并给后世画坛带来很大影响的皴法真的有什么秘密的话,就在这个“矛盾统一体”里,甚至可以说,就在它的画法之中。
李唐 清溪渔隐图 局部
皴法是一个“矛盾统一体”的说法比较新鲜,但始作俑者,却是我们的两位老朋友,就是“笔”和“墨”。不过,“笔”比较强势,在共同的表演中出尽了风头,而“墨”则很低调,甘当无名英雄,虽然容易被画家忽略,却在默默的奉献之中,发挥着绝对不可或缺的作用。
“笔”与“墨”这对生死搭档可以说是两个人一条命,生死与共。其实它们也是一个“矛盾统一体”,有时候好得不得了,有时候也相互干扰、牵制,这问题存在于中国画创作的全过程,只不过在大斧劈皴这里,情况较为特殊罢了。
马远 松寿图 局部
有关大斧劈皴的介绍,从它的用笔说起——典型的大斧劈,用侧卧笔法劈出,纵横畸斜,笔势多变。
所谓侧卧,即笔根、笔肚、笔锋同时着纸,有时笔肚笔根略用力,有时笔锋略用力,着力处笔痕墨迹较实,反之则略虚一些。总的来讲,用笔要沉稳有力,上文提到的“力量既要下去又要提起来”,在大斧劈这里,尤需注意。不然,那饶有意趣的“飞白”就无从谈起。
所谓笔势多变,是说笔侧卧下去之后,可根据需要向右、左、下及诸多斜向(包括斜上斜下)劈出,落笔重,起笔略轻,运行过程中多以手臂发力带动,腕力积极配合,指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参与,稳妥行进,切不可轻飘飘地扫出去,而且,笔一旦开始运行轻易不要改变方向,笔触径直劈出,中间不要弯曲,更不要画成“羽毛”。
古往今来,人们在议论大斧劈时,大多用“迅疾”、“挥扫燥硬”来形容,其实一味强调速度快的纵横挥扫,乃斧劈之大忌。饶有意味的是,不少专家学者似乎都很喜欢用“挥”“扫”两个字。“挥”意味着动作快,而且着力一般都不太重。再加上一个“扫”字,便形成了一个相当清晰的语境,把人们引进了误区。“扫”者,轻飘飘的“划拉”也,快速“扫”出来的皴纹和笔线很容易出现单薄轻浮之感,与“入木三分”、“力透纸背”、“锥画沙”、“屋漏痕”等意趣大相悖拗。刚猛固然要求一定的速度,有些“狂”而“草”的用笔(以浙派末流画家为最)速度更快一些,但同时必须注意果决和沉着稳健,既要劈下去,又要沉进去、收得住,否则,很难避免剑拔弩张,发放无余、令人生厌的纵横习气。
因此,如果让我用最简洁的词语来概括其笔法,那就是“劈”。作为动词的“劈”,直截了当、形象逼真,名符其实。此刻,我建议读者诸君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过一过“轮着大斧头劈山劈柴”和“拎着笤把扫地”两个动作,它们之间有何不同,不言而喻。不过,尽管典型的大斧劈皴用笔确有一定之规,但绝非死规矩,不同的笔触形象、不同的笔墨构成方式以及创造主体的性情意绪,完全可以导演出万千变化。从传统北宗诸大家的墨迹来看,不仅每个人所“劈”,因即时状态多有不同,并非千篇一律之外,且拥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李唐的比较简率刚健清旷、墨润而笔精,马远在沉稳、凝练之中,含蕴着几分“书写”之意,夏圭的大斧劈,则更趋于疏放朴茂自然。
夏圭 溪山清远图 局部1
夏圭 溪山清远图 局部2
接下来谈大斧劈的用墨,可以一言以蔽之:与“斧劈”搭档在一起,在艺术表现之中相依为命、相得益彰的,是“泼墨”。此处的“泼墨”与拥有画种类别意义的“泼墨”、“泼彩”有所不同,实际上是水墨饱满淋漓、落墨果断大气潇洒、而且多为干湿浓淡一遍完成的意思。
想成功地运用泼墨之法,要注意一个细节,那就是经常被人忽略的蘸墨法。
有一定经验的人都知道,作画时随着毛笔的运行,笔痕墨迹肯定会有些浓淡干湿的变化,原因之一,是你所蘸的那一笔墨在运行过程中的自然消耗,这种自然而然的变化是有意义的,应妥善利用。更能动一些的,则是蘸墨的技巧,运用得好,墨色不仅会产生丰富的层次,会契合客观物象形体的表现,其形式美感也可能油然而生。
斧劈皴蘸墨的诀窍,是饱满(而非臃肿淫漫)而又富有变化。赘言之,作大斧劈时,不要用过于细瘦和短小的毛笔,因为它含水量不多,而且没有笔肚,“闪转腾挪”的余地也小,适应不了斧劈的需要。
我画画从不蘸“死”墨,通常是蘸了浅灰或中灰墨色之后,再用笔锋蘸适当的重墨,而且,不在调色盘上作过多的调整,而是在落笔着墨书写的过程中,在适当的地方(与笔上墨色相谐处)下笔,而后一气呵成、因势利导、就迹成形。如此用墨,在“笔”的主导下,笔墨兼得,节奏自然、变化丰富,美不胜收。
传统北宗人画斧劈,多用熟宣或绢。在熟宣或不太洇的底子上画斧劈,因为托得住墨色,故比较从容,一般说来,在用墨比较饱和,而力度速度以及笔势笔法都比较讲究的情况下,大多会造成一些很好看的笔触形象,加上刚劲挺拔的轮廓线、结构线与水墨块面组构成“形式生命体”时所生发出的视觉形式意味,其中包括“飞白”,不仅能够生动地表现出山石的形体、形象、质感及体量感,而且可望阐发出盎然的形式之美和内在精神。
而在生宣上画斧劈,一般来说很难得到理想的效果。由于生宣洇渗得很厉害,斧劈皴又要求笔上有一定的水分,许多时候都需要饱蘸水墨,故容易造成臃肿淫漫。当下所制作的大部分熟宣(以及清代用胶矾捶平技术所制作的绢)因胶矾过重太光滑,有的还严重影响墨色,导致层次简单或欠缺温润之感,也不好用,还不利于长期保存。
长话短说,在艺术表现中,需要充分注意把握驾驭工具材料的特性,不同的工具材料(比如不同长短、软硬的毛笔和生熟度不同的宣纸)适宜不同的语言方式,会产生不同的味道、意趣,不可掉以轻心。经常见到一些人用现代生宣临摹李唐马夏,实在是有些缘木求鱼了。
陈少梅 观瀑图 局部
研读至此,我想读者朋友们对大斧劈皴法之中不可或缺的“笔”与“墨”等知识技能,可能已有了不一般的认识,似乎有理由认为可以轻松入门了。实则不然——革命尚未成功,研究还应继续,因为还有一个未必能轻易破解的关钮,挡在朝着北宗殿堂前行的路上 ,时而令人望而却步、时而搅得人手忙脚乱。
这个关钮,就是大斧劈皴的笔墨构成。
按照当下绘画造型训练(尤其是西方素描)的路数,画一个东西往往是先砍出大形(转换到山水上来,即先勾勒出山石外形及主要的结构线),然后涂调子确定大的体面关系,逐渐深入具体刻画;深入刻画的过程中,在山水画里,大多是皴、擦、点、染依次分别进行。许多人画斧劈往往也是如此,这就忽略了一个特定皴法的笔墨构成规律,就把好端端的大斧劈弄烂了。
水墨饱满淋漓、勾皴染点干湿浓淡一遍完成的大斧劈皴,画起来痛快磊落,那是相当潇洒。有趣的是,有人却给它起了个挺窝囊也挺形象的别名——“拖泥带水皴”,理由是,“斧劈皴的画法是先涂水,然后趁湿劈斫”。实际上事先涂水法即便有人用过,也不具备普遍性。 但是,当我们把这个词语与“勾皴染点干湿浓淡一遍完成”、“笔墨浑融”、“一气呵成”等概括联系在一起予以解读时,就会发现,“拖泥带水”可以饶有深义,起码,它通过那个形象的语言情境,给人们描绘出了形式语言形成过程中的某种浑成状态。
斧劈皴(尤其是大斧劈)塑造形体形象,大多是勾(勾勒轮廓线及结构线,包括趁湿在皴出的墨块边缘勾勒几乎与墨色浑化为一的“边缘线”)、皴、染(指与皴结合在一起进行的墨、色铺陈,与后来单独进行的渲染不同)、点(指融合在皴法中的点厾之笔,不是后加的点苔)就势趁湿一气呵成。需要突出笔线的骨力、骨气和风神韵致时,就给它留出适当的空白,让它尽情舞蹈、尽显风流;需要调整节奏,或需要凸显大体量山石的浑成之美时,因“领舞”“领唱”而出尽风头的笔线则会变得低调很多,会与其他形式元素密切配合,甚至把自己浑融在皴纹墨块之中,互渗、互动、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大斧劈独特的笔墨结构及其饶有意味的衍生情境告诉我们,一张画自落墨起笔产生“一画”伊始,便开始了它形式生命构成之旅,随机生发变化乃至无穷的那条线,以及皴纹、点子、大块水墨乃至明暗、色彩,便都成了生命共同体中的一部分。自第一笔开始,起承转合、衍化生发之间,就充盈着一以贯之 的“炁”。
“炁”,乃是对于生命(包括艺术生命)而言最为根本的物质。“万物得一以生”,有了它,气机、气势得以贯通,气脉得以相连,气韵得以蓬勃,形式生命整体得以物化形成。有了这口气,从李唐、马远夏圭等先贤那里接过“大斧”,在个性化审美创造之中卓有建树的同志们,才走向了一条沧桑正道,并在康庄大道上完成了一件体道合德的事情,那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斧劈皴(尤其是大斧劈)看上去很简单,仿佛信手拈来,实际上画起来相当难,以至于不少很有成就的大家画起这类东西,都经常捉襟见肘,一片狼藉。因为就在那真正的一气呵成之间,笔与墨、线与皴、笔墨与形体形象与主客观的情性气质等等,都熔汇在一起了,成为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
当然,其中也包含着油然而生的形式构成之美。在这方面,大、小斧劈及卷云等皴法对诸多形式因素构成的和谐,要求甚严,处理得好,自然天成,美不胜收,处理不好,便会失之于粗野狂怪杂乱,或刻板呆滞匠气十足。
传统北宗语言体系高度成熟,笔墨结构相当严谨,这在技巧上难度相当大,想学到家不容易,想改变它就更难。包括董其昌在内的一些南宗大家,虽然心里不乏艳羡之意,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照搬之,肯定会试图在借鉴、融汇过程中予以改造,真的是自讨苦吃,像董其昌那样的情性,撂下一句“其术近苦,殊不可习”知难而退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是一种“一举手就有法律”、极为注意“笔”“墨”诸多形式因素造型及构成之美的表现方法,需要刻苦磨砺,技巧高度成熟之后,才能“笔”与“墨”会、造型传神写意、意趣盎然、气韵生动而“一超直入如来地”。
孙天牧 泛舟寻幽图 局部
孙天牧 偶拟其意 局部
上面尽可能详尽议论的,乃是传统北宗大斧劈的真谛。假如您创造意识特别强,或者心里很较劲:我就不那么(勾皴染点一遍完成)画,偏以大斧劈玩积墨,不行吗?老实说:一般情况下不行,古往今来有太多太多的人,“死”在了不懂或不尊重既有法规上面。一般人也不行,因为创造出新的语言绝非易事。
但是,假如你不是一般人,你不怕“死”,而且既有深厚积累,又有大智慧,没准儿还真能玩出新的路数和法规来。当然,在我看来,那新的法规,无论如何,依然应该谙合着“三美和鸣”、以笔为阳,以墨为阴,阴阳和合“法自然”的大道。
而由李唐首创、马远夏圭陈少梅孙天牧们发展完善了的大斧劈皴,早已进乎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