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人间有味
我不爱吃的食物有黄豆、通心菜、萝卜干。不是它们不好,是我小时候吃得太多了。潜意识里,它们是与苦难相连的。
读小学时,对黄豆并没有厌恶。家里做的话,用清水煮软了,捞起来,热油锅,“喳”的一声倒进去,猛火炒几分钟,加盐和酱油,炒到豆衣松软,或者加水煮到烂软,都很好吃。
读初中,我们都住校,学校大饭堂、大蒸笼,厨工统一“蒸饭”。各人自带米,铝制饭盒,大家轮流值日洗米送炊。菜呢?黄豆萝卜干呀。黄豆用另一个器皿,多数是一个搪瓷口盅。清水蒸熟,也烂软,和饭取回来,自带的盐放一点进去,汤有味道了。将黄豆捞出来,再加点儿盐,菜也有味道了。没有油,家里只有猪油,温度低一点就凝结,带去都不方便,谁也不带,就那样吭哧吭哧吃。
有些高中男生自己不蒸饭,去饭堂偷饭吃。我有一回只吃到自己的黄豆,饭被偷走了,隔天有人在球场边发现了我的饭盒,被踩得完全变形。
那回光吃黄豆,让我肚子胀了半天。
这还好。难堪的是一天轮到我和一个女生以及另外两个男生值日。一个班有七十多盒,我们快要收工的时候,对面的男生忽然大笑起来,说看啊看啊,这是谁的口盅,烂了这么大一个洞。我一看,是我的。那个洞烂在距离底部三分之一的位置,如果只放三分之一的水,是发现不了的。那天我想是自己值日,自己放水就行。没想到一忙起来,忘记先拿出来了。
当时,我没有接话茬说那是我的。那时候男生女生本来就不说话。而且那个男生又长得那么好看,我宁愿在心里难过一千遍,也不接话。
通心菜好种易活,晴天茎叶暗沉,雨天白净。只要有水,就长得挨挨挤挤,稍微施肥,则茎粗叶厚。农历三月开始,饭桌上几乎每天都有通心菜,一般是开水烫熟后,用手一团一团扯起,挤干水分,加猪油、盐、酱油搅拌,撒一点蒜蓉。也有大火猛炒一通的,比较韧。上午九点放学,一家人在门口的大水泥板,打开小圆台,有粥有饭,有通心菜和咸菜。旁边苦楝树很高大,一两只“大喊头”(黑色,个头是普通知了的两三倍,总是长时间嚎叫)伏在树叶间,像被阉了一样大叫。我身上长了痱子,一边扒粥一边抓痒。我又听说什么“湿热”,心里轻轻怀疑是通心菜让我长痱子的,却也不问谁,也不能不吃。咸菜里面,酸菜还好,苦瓜咸又苦又咸,腌芋梗吃了嘴巴发痒,腌蒜头、蒜苗更不用说,吃了一嘴都是臭的。不吃通心菜,又能吃什么?
无力反抗的时候,连怀疑都懒得生起。
咸菜中萝卜干用处极广。洗净直接就粥,茶楼里的萝卜糕,糍粑里的虾米萝卜馅儿,做开胃小菜,都可以。可是将一瓶炒萝卜干带回学校,吃一个星期蒸饭,就很没劲了。透明的腐乳瓶,压得结结实实的一个星期的下饭菜,像垒起来的小石头。
我成家后买菜,很长时间都不会主动买通心菜和任何咸菜。
食物缺乏,遇到好吃一点的,例如炒饭、韭菜蛋汤,想多吃一些,奶奶会瞪一眼说:“大郎神,冇笃捻。”“河水推来冇够吞。”
大郎神估计是比二郎神更厉害的神仙,或者是像貔貅一样的神兽。“冇笃捻”里,“冇”是“没有”,“笃”是“底”,“捻”怀疑是“nǎn(囡)”,没有底的孩子,河水推来也吃不饱。
受到呵斥,我们似乎也没什么难过。大妹妹从小比较壮健,吃得也多,她有一个妙答是:“骂又骂不到肉,吃再打算。”
饼干于我们是奢侈品,大约七岁,跟爸爸去县城看望姨婆,看见厅里有个饼干筒,如遭雷击。
南方很少种麦子,面食是稀罕的,面包在我们那里是美食。镇上有一个面包铺子,父母去“趁墟”(赶集)时买回来“等路”(得知父母去赶集,孩子都会巴望他们带回一些改善、犒赏性质的食品,有些会算好时间在路上等父母归来)。略黄的面包掰开,看到粗大的孔,里面是椰丝白糖。孩子多,很多时候每人只分得半只。有人三两口吃掉,有人一点一点撕着吃,从这家走到那家,半只面包还保持半月形状。打持久战最厉害是只舔不咬,然而有时候手松了的,面包掉到地上蘸了泥沙,哭着回家告诉大人,多数落得一顿骂,沮丧半天。
现在理智告诉我,我固执地不爱的食物,是无辜的。如黄豆,蛋白质卵磷脂维生素,降压通便益气养血;通心菜做法简单,鲜嫩多汁,有清热解毒之功。萝卜干广泛用于糕点小食小菜的制作。其实,我们小时候也不是没享受过萝卜干的上等做法。鸡蛋或鸭蛋打开搅匀,剁碎萝卜干,两者搅拌在一起,中火煎熟,那个香!后来偶然能吃猪肉了,妈妈会将中头瘦肉剁碎,与剁碎的萝卜干一起蒸,就饭可美极了。
跟莹子吃饭,谈到对食物的渴望。我说05年在广州读书的时候,去拜访教学古文的郑老师,郑老师请我们喝茶,吃德芙的丝滑巧克力。我当时想,如果这辈子自己也能任性地吃德芙巧克力就好了。莹子说刚成家那会,特别穷,看着别人喝牛奶,就做白日梦说什么时候自己想喝多少就有多少,那多幸福啊。
目前看来,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宏愿。张爱玲说,回忆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愁。我想,那是因为回忆里隔着时间的牢笼,苦难在那头张牙舞爪,我们近乎无觉地享受着过滤剩下的清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