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时光 丨三百梯的回忆与感怀
作者:曹进
重庆是山城,自然是离不开坡坡坎坎的,歌乐山的三百梯就是留给人们印象深刻的一个地方,它不仅仅是代表着一个地理位置,在我眼里,它是更能展现出重庆人的一种豁达、乐观,不惧山高路远、不畏坡高路陡的性格,一种勇于攀登的精神,当然,它也曾与贫穷落后联系在一起。
作者供图
上个世纪的灾荒年代,父母亲时常带我们上三百梯,在路旁的山涧小溪采清明菜、洋槐花、一些不知名的野菜和野山菌等,做清明菜饼,做洋槐花饭,以补充粮食缺少的日子,度过了那段艰苦难熬的岁月。儿童时代三百梯那长长的石梯,就告诉我歌乐山是重庆母亲山,她养育着重庆儿女,给予了他们无私慷慨的回报。
到了读小学时候,每年的“11.27纪念日”,老师带着同学们排着整体的队伍,胸前戴着小白花,祭扫烈士墓,扫完墓后上三百梯去歌乐山郊游,大家行走在三百梯上,用幼稚的童音唱着“山岗铁链响叮叮,不是你们洒下鲜血,哪有今天的好生活……”
想着革命先烈们为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壮举,憧憬着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美好的愿景,那些歌声、旋律和场景,五十多年过去了,仍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让我曾相信那一切都融入了歌乐山的巍峨,浸润进了挺拔的青松翠柏之间,也深深地烙印在三百梯那数不清的石梯里。
欧阳桦绘:歌乐山林园内的林森墓园
三百梯,吸引着那个物质精神极度匮乏年代的少年的我们,它仿佛是通向孩提时代的伊甸园之路,路过梨树湾、芭蕉沟就是四季绿意葱葱的歌乐山。春天,路旁开满了火红的野杜鹃花,秋天,山洼里布满了鹅黄色的野菊花。今日的重庆,冬天是难得见到雪的,而六十年代初,气候似乎还没有变暖,高高的歌乐山巅几乎每年都可见积雪,那积雪的山巅也堆满了我们登山打雪仗的欢快时光。
一次暑假里,几个同学相约上歌乐山游玩,当时手表和闹钟都是稀罕物,也不知是凌晨几点钟,没有睡意的同学就挨家挨个地叫醒大家,在黑暗里向三百梯奔去,饿了各自带的干粮大家打平伙吃,渴了就喝山间涓涓的清泉,结果,登上了云顶寺时天都还是黑黢黢的,我们就坐在山顶上,看着山下沙坪坝的万家灯火,耳旁伴着悦耳的阵阵松涛声,感概万分。白天人流熙熙攘攘的三百梯,此时还沉睡在梦里,它的梦里可曾有我们的欢声笑语?可曾有我们的春夏秋冬?那一天我们等待着红日渐渐升起,第一次看到我们的城市沐浴在晨曦中,故乡的美丽突如其来泛起在我心中……
欧阳桦绘:重庆市立师范学校歌乐山校址教室
七十年代初的一天,当时的铁道兵文工团到歌乐山演出,慰问修襄渝铁路的铁道兵官兵们。那天下午我和重庆一中的许多同学,早早就翻过三百梯去了演出现场,看完演出后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只好摸着黑下三百梯回沙坪坝,看着我们手电筒的亮光在山间忽明忽暗蜿蜒行走着,在歌乐的山雾云霭中穿行,人生第一次身临这样蔚为壮观场面。
我忽然想到冰心先生抗战时期曾住在歌乐山上,想到那篇温暖感人的散文《小桔灯》——当年拿着小姑娘亲手做的小桔灯,照亮她冬夜里行走在歌乐山上石梯上的情景。也许,正是这歌乐山的石梯上,黑夜云雾中透亮的小桔灯,激发她写出这样优美的文字和隽永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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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上歌乐山也只有一条很绕的老成渝公路,公交车也稀少,不用月票,而且车费要一毛多钱。当时人们的工资每天才一块多钱,学徒工们每月才18元钱,坐公交上下山确实是件很奢侈的事,而步行上歌乐山最近的就是三百梯了。
当年,那些在歌乐山上班,或是家住在歌乐山、在沙坪坝上班的人,许多都选择了步行,每天都要上下三百梯,那些年的早晚时分,就像今天城市上下班高峰时候的街道,充满了形色匆忙的上下班的人。
当时,我办公室就有一位姓谭的同事,每天步行十几公里,上下三百梯,近三十年风雨无阻,严寒酷暑都上下歌乐山。据我们粗略统计,他在三百梯上下的次数有上万次,上下山的累计高度已有三百多个珠穆拉玛峰的高度,行程也是绕地球走了三圈多,真是令人惊叹。
欧阳桦绘:歌乐山中美合作所白公馆监狱
恢复高考后,我在重师的109教室里,聆听过陈荒煤老师的一次讲座,这位原文化部副部长,原国家电影局局长,抗战时期就曾与舒群、罗烽、曹禺等一起在重庆参加戏剧界联合公演,在十年动乱中,他被下放到重庆图书馆搞编书目、抄卡片与做索引的工作,两次特别时期在重庆,他对重庆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歌乐山的的三百梯更是情深意重。
他说,重庆这座城市充满了英雄气,每次他挑着百十来斤的东西,爬三百梯时都会感到一种自豪和力量,当你爬上山崖,听着松涛声,望着嘉陵江,生命的力量油然而生,他还用攀登歌乐山三百梯的勇敢精神,来鼓励我们这些重返校园的学子们勤奋学习,夺回被十年动乱耽搁的时光,为国家的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四十多年前,这位延安时期的知名作家在获得平反离渝返京履职前留给我们谆谆教导,至今难忘。
欧阳桦绘:重庆市立师范学校歌乐山校址教室
山造就了重庆人与其他城市的人都不同的形态和精神,众多的石梯除了塑造了重庆人姣好的身材外,也塑造出重庆人山一样的耿直性格,火一样的热情,驱动着他们在自己的轨迹中倔强地完成着人生,典型的就是那些对对直直说话的重庆人,风风火火地做事情,实实在在做人,从来不假打。
三百梯也许就是衡量重庆人性格的一个自然标尺,那些让外地人望而生畏的三百梯,重庆人一鼓作气便能登上山顶,丝毫容不得平原城市的悠闲和懒散,丝毫不让人滋长矫情和优越,当然,这里更不会滋生皇城根下一些人的高贵雍雅,不会蔓延沿海城市一些人的傲气铜味,而是获得了更多的实在和自信,更像是重庆人依恋支撑人类进化的那双直立行走的腿,用它去脚踏实地地完成生命的旅程,用它去一步一脚去完成一种人生顽强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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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梯上的歌乐山,还有许多让人骄傲的地方,在林园有一处供人休憩闲谈的石圆桌,环境十分惬意而幽静,中国近代史上的两位巨人,在七十三年前,散步间偶然相遇在这儿,他们各自坐在这个石圆桌两边,笑脸寒暄家常,心拥各自江山,拉开了国共两党重庆谈判的序幕。他们最终从歌乐山走出去逐鹿中原,一展各自的雄才大略,歌乐山曾是他们二位短暂的养精蓄锐之地,他们进山是为出山,在山里是为谋山外之天下大事,这两个人就是毛泽东和蒋介石。
自然有人要问,歌乐山的三百梯与泰山华山的几千个台阶相比又怎样呢,其实,泰山华山只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偶然,在我们心中那只是过往云烟,那台阶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为日出而出为日落而生,只是生命里的浮光掠影、惊鸿一瞥。而歌乐山三百梯则是一个重庆人平常生活的实实在在,是生活的朝朝暮暮,它雕铸着重庆人的初心,根伏于重庆人性灵的深处,就好比我们生活中的糖和盐,一个是调味剂,一个是生活中的必须,有了盐生活就有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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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三百梯上的歌乐山辣子鸡正红火的时候,我和几个东北的朋友来辣鸡街吃饭,他们感叹地告诉我,从来没有见过餐桌上有这么多辣椒,从来没有见过家门口有这么陡长的石阶,我真诚地告诉他这就是重庆人的平常,见到它就像你们见到生活的柴米油盐一样,重庆人的人生就是与石梯相伴的人生,他们面面相觑后又展露出敬佩的目光,看着他们,我感到一种生在重庆的自豪。
歌乐山三百梯,一级级台阶饱含着我们过去岁月的艰辛,埋藏着我们曾经平常的时光,一层层台阶有不一样的风景,走过它会让人渐生大气,会提人磅礴之神。我不知道山脚下那些烈士们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的品质,与这歌乐山长长而坚韧的石阶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也不知道传说中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坚持不懈,召众宾歌乐于此,有没有在三百梯上踏歌行舞。但是,歌乐山的三百梯,就像一把天尺,丈量着重庆人一生要靠自己的双腿、登上上百个珠穆拉玛峰高度的豪迈,标记着重庆人不忘初心乐观向上的豪情,刻度着重庆人化陡峭为平夷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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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乐山三百梯,我们的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道石梯,偶尔在城市的繁忙中感到疲惫,偶尔在都市的繁华中感到寂寞,就会想到去三百梯上走一走,让一种感动突如其来在你心中,让一种情怀被豁然唤醒在你胸中,心不再荒凉,梦想再次汇聚。
歌乐山三百梯,是故城时光中一道普通的石梯,在我心里是一道永远难忘的风景,它挺立地告诉人们:在坎坷中坚守才是真正的美好,在艰苦中跋涉才是真正的美丽,而有了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又时常会带给我生活荡气回肠的感动和留恋,给我的生命留下了磊磊的真实和无数的精彩。
著名学者余秋雨曾经说,重庆是一座站立的城市。正是这座站立的城市,少了些休闲城市的慢节奏,少了些观光景区的悠惰懒步,少了些不思进取的蔓延土壤。这里的人们朴实勤劳,懂得生命历程不光要计算里程的长度,还要计算海拔的高度,懂得平阳大道还要有坎坷起伏的路途,才能真正称得上岁月。也许,正是这种豪迈豁达,进取不挠的精神,助推着近年来城市的经济成长飞速,滋润出着城市日新月异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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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歌乐山那座石圆桌前,那两位心涌国家风云,对弈中华命运的巨人已经远离了我们,烈士墓前我们童声稚嫩的的歌声已经飘向了远方,华夏大地上已是日新月异,天翻地覆了。
今天,冰心先生、荒煤老师己经离开我们很久了,但是,那盏透亮的小桔灯的光亮在我心里依旧透亮,荒煤老师讲述的三百梯的故事还在继续,三百梯上的人还在努力奋斗着。
今天,三百梯上没有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没有了采清明菜、摘洋槐花充饥的人,上下山的公路已经四通八达,人们也不在乎坐公交车的那两块钱了,但仍旧有络绎不绝步行上下的人,他们是来健身强体?是来寻找曾经的时光?是来聆听山泉的呼唤?是来俘获山风的情怀?我都无从而知,但是,重庆人喜山爱山是原始的,是永恒的,因为他们的血脉里就有山的呼吸,肌肉里就有山的经纬,骨子里就有山的性格,呐喊里就有山的声音。
每天,在三百梯上,那此起彼伏的爽朗笑声,也许正在告诉我们这一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