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微澜:金山夜话 20151001

(续:紫黄文化--漫话收藏)

说短

关于这个“短”字,所考虑的是缺陷,不足。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然的木,天生的物。普天之下,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阳光雨露下生长而成的木也不可能免俗:无缺陷的木,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只不过有的缺陷是外在的,如同素颜的一眼开,有的缺陷比较内敛,一时半会看不出。路遥知马力,换一个环境,比如从南到北,寒暑交替,湿度变化,原本潜伏的看不见,于是显山露水。老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其实有的“虚实”的明辩,更多的需要是眼与耳之外的“思”。这个“思”,也就是前人总结的“殚精竭虑”的“虑”。思也好,虑也好,在意的都是个“心”。

何为用心?有时候要明察秋毫,有时候要难得糊涂。

紫檀黄花梨都是上好材料,自是不必多言的“长”,那么,紫与黄的“短”,怎样去理解?

不揣冒昧,凿壁偷光般的,折腾一回关于紫黄的“短”见,一孔之见:寻“短”。

事先声明:在下根本无心建议他人轻易地“寻短见”,免得一不留神理解有偏颇,坐实“误人子弟”之罪。

紫檀的“短”,大概是显而易见的。比如说:大料难觅。

窃以为这样的共识不难达成,真正概念的“沉稳肃穆”的上好紫檀,并不长大,或者更准确一点表述:不排除有外观昂藏的上好紫檀原木料,然绝大部分无非是徒有其表而已,外观的硕大并不意味着可以开出适合制作重器长物的紫檀大料。原因何在?十檀九空的缘故。

比如坐镇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展厅正中央的紫檀插肩榫画案,此物论传承历史可以上溯到明清两朝的一代名臣宋牧仲,宋氏后人因家道中落转给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弟溥侗,大名鼎鼎的民初四大公子之一。建国后几经辗转成为王世襄先生的收藏,代价仅区区50块钱而已。

这么一件紫檀重器,其尺寸长大的面板,面板四边攒接中的大边,大边下牙板,这些又长又宽的紫檀大料,怎么看都觉得“白花花的耀眼”,与传说中的紫檀之“沉稳肃穆”相去甚远。

这样的紫檀,到是更接近如今的所谓“小叶中的大叶”,或者说“紫檀人工林”。

在下原本对“人工林”紫檀这个说法就有点头晕,几度瞻仰上博之后,总算清醒了半点:敢情这“人工林”,莫非在明末清初以前就存在?谁干的???如此这般的神奇,信也不信?反正这画案笃定是一件老物。老物中的紫檀,未必都是清一色的“沉稳肃穆”。十个手指不一般齐,制作长物重器的紫檀材料不能说没有,但倘强求长大,这拼补就只好得过且过了,否则只好退而求其次,小叶中的大叶,正合适。尽管看起来实在是“太象酸枝”了。

所以,窃以为这大料难弥,是上好紫檀的长中之“短”。也正是出于这个缘故,虽然紫檀重器如何如何的弥足珍贵,睥睨天下,大致上,过分长大的紫檀重器,往往不堪仔细赏鉴,这时候,多半还是只见森林不见树木好些。倘一门心思地非要欣赏紫檀的致密缜密与包桨之温润如玉如犀牛角,小件的文房清供或许更合适些,比如笔筒,比如臂搁,比如笔架,这样的器物,一木一器,来得合理。做家具长物,还是不好奢谈紫檀的一木一器。七拼八凑不是不可以,只是有点煞风景。距离产生美,有一定的道理。现成的例子:紫檀重器。不知道在历史上是不是也出于这样的考虑,于是匠心独运的手艺人在处理家具长物的表现力时从光素的黄花梨顺理成章地过渡到大面积雕刻的紫檀。雕刻的图案越繁复,质地的缺补越不容易看得清楚,与之类似,镶嵌也好,百宝也好,都可以用做对天然缺陷的合理的掩饰与美化。浓妆淡抹,自有其考虑,为的是照顾观瞻,如此而已。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说完了上好紫檀的大料难觅,再看看如今市面上紫檀主流的与前不同。

从前的紫檀之所以被推崇,最强横的一点是“沉稳肃穆”,质地自不待言,仅就观感评鉴,从来的紫檀赏识者,使用者,拥有者,主要在乎的往往是直观的感性认识。至于如何适合雕刻,如何的尺寸稳定性最好,这些往往是加工者的考虑因素。

只不过,如今市面上的紫檀,大部分的色泽呈橙红,与从前因而得名的“红得发紫”有不小的距离,这样橙红的主旋律,到不如叫做“红檀”,或者“橙檀”合适一些。如果较真的话。

既然是“紫檀”,什么是紫?红得发紫。前人在强韧之木的“檀”之前冠上一个“紫”,自有其说得过去的道理。关于“紫”,从前的说法是“帛青赤色”,见《说文》,这里的“青”解做“黑”。老夫子的《论语》也说:恶紫之夺朱也。演变到后来,就是“红得发紫”,比“红”或者“朱”要重的,所以才能“夺”。虽然这“橙红”放久了也有些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部分程度上接近或者靠近“紫檀”的紫,可也见过为数不少的,怎么也到不了紫的层次。先天不足,大概是无可回避的一个“短”。

色泽打了折扣之外,另一样有新花活的就是如今紫檀的纹理了。原本的紫檀“沉稳肃穆”,质感远胜于纹理,或者说,品鉴紫檀原本是不太强调纹理纹路的,因为“沉稳肃穆”的紫檀,不以纹理纹路的多变而被人赏识。现在的新紫檀,似乎越来越花哨了些吧。

这大概也是可以归到“短”的。简单地理解:输了外观,不大讨人喜欢。花里胡哨的,与“沉稳肃穆”的距离越来越远。于是这紫檀的素颜器物,在现如今也越来越稀罕。无他,距离产生美。既然无法拉开距离,于是障眼的本事精益求精,顺色,匀色,做色,上色,都是这么个考虑。浓妆淡抹总相宜,为的就是个观瞻。不关质地的事情。至于这“色”如何地障眼?基本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技巧层出不穷,拜托现代工业的日新月异,现如今的涂料油墨也越来越出彩,初粘力,持粘力,成膜性,耐久性,物理化学无所不用其极。玩笑一句:如今的鞋油也不乏高科技。这样遮盖出来的紫檀器物,到真的比素颜更合理------适合于日常使用。

然后,再看看黄花梨。

黄花梨的“短”,窃以为是制作上的配料不易。

因为仪态万方旖旎,色彩斑斓璀璨,反而导致了制作家具时整体风格上的配搭挑剔。比如说:这纹路要是太眼花缭乱,对整体的观感未必都是正面因素。所以从前老黄家具的主旋律是树干大料,以其纹理的不静不喧,不温不火。这多少有点类似从前人家的扯几尺布料量体裁衣。太花哨的料子,搭配不易,所以素色的更受人欢迎。举一个反例:花梨瘿,也有称花梨影的。这原本是美丽难得的不可方物,做看面最好的。这几年竟有厂家豪气干云,整一个满砌的花梨瘿木圈椅。窃以为除了感慨暴殄天物之余,实在是想不出别的道理。红花绿叶,众星捧月。倘满席的菜肴都是千篇一律的鱼翅鲍鱼,这顿饭会吃得很负担。无他:不合理。

黄花梨的搭配不易,就是这么个道理。纹理,色泽,通通都不得不考虑。比如这色泽,就由浅到深从轻入重的分布着黄白,土黄,金黄,红黄,啡红,黑红,紫赤,绛紫等等的仪态万方,不可以随便搭配。或者随便搭配也可以,落一个二把刀的把柄,糟蹋了好东西。

至于纹理的旖旎,更是万类霜天,华美之极。仅仅一个横向的水波纹,有的细致缜密如涟漪,有的波澜壮阔象沧海横流,有的蜿蜒崎岖似行云流水。天地有大美,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惜的是,从古到今,木秀于林,都未必是一件好事情。黄花梨的美艳,在制作家具器物时,难免顾影自怜,竟也成了一个“短”。尤其纹理过于华美者,到不如一木一器,天然,不带人工的榫卯与攒接,免得画蛇添足,反而添堵。 

这样的“短”,只可以说是知音难觅,或者叫做曲高和寡,如此看来,阳春白雪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否则也未尝不是一种“短”,尤其是周遭都是下里巴人的时候。辉煌一度的黄花梨由明入清,渐渐地就如同泥牛入海,渺无踪迹,尘封了多少个春秋,多少也从一个侧面证明,美的唯心,因人而异。星星还是那个星星,黄花梨也还是那个黄花梨,只不过江山依旧,人世已非,满清鞑子坐了龙庭,于是这黄花梨只好轻轻地走,如同当初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美到了极致,往往有一丝悲凄,挥之不去。夕阳无限好。从黄花梨,到老北京的城楼牌坊,从新月诗人的徐志摩陈梦家,到中华古建筑文化的守护神梁思成与林徽因。冥冥之中,是否有一个未解的命中注定?然后因果,然后轮回,如是我闻。

黄花梨的另一个“短”,无可回避的,大概就是这海与越的混沌。怎样区分?

黄花梨之前原本是没有海南或者越南这样的前缀的,甚至这“黄”字也是个后发先至。不过,既然有了黄花梨,或迟或早,总有人动这“近水楼台”的注意,于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是个中华文化的传统。旁的不说,这紫檀的紫字,也是后来者的补丁。

既然有了海南与越南这样的一衣带水,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带出一个问题:明清年代的制作长物,用的到底是哪里的黄花梨?

关于这一点,2008年可能是一个划分先后的分水岭。之前有不止一个行家推崇越极海微,也就是大件重器主要是越南的黄花梨,但到代的明清实物中有海南黄花梨;2008年之前也有不止一个专家权威把越黄说得不值一提,贬之为奸商炒作的把戏,罔顾历史只为“利”。到是有一点基本上摸得比较清晰:越南黄花梨这一个轮回在中华大地上的风生水起,大概早不过公元1995-1996年。上一个轮回,往事越百年,已成云烟。

2008年以后,有越来越多的后来者,爱好者,可以零距离地赏鉴上海博物馆展示的到代黄花梨老家具,这些殿堂级别的黄花梨,主要来自王世襄先生与陈梦家先生的珍藏,出身出处完全不必质疑,于是很容易根据这些可靠的论据与证据去推断:从前所用的到底是怎么样的黄花梨?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有机会公平公正地做出自己的结论,且不提。

只不过,原本在专家与权威眼中不值一提的越南黄花梨,这几年一直坚挺无比。从价格到质地,由表及里,无懈可击。所以这海越混沌的“短”,市场大概早已给出了答案。相对而言,在委屈了海南的同时,(绝大部分的后来者也好,爱好者也好,有机会积累一定程度的对真正海南黄花梨的感性认识的机会少之又少,如果从量变到质变这个角度考虑,大概可以说,真正认得海南黄花梨的人,不为多,真不为多。)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让越南黄花梨轻而易举地夺了去。无他,后者的价格相对便宜。

于是,这大概也可以说,依然是黄花梨的一个“短”。还是不清晰。

最后的一个“短”,大概就是这数量上的不济了。从海南到越南,通通都告急。或者更确切一点表达:黄花梨的现状是,藏料比藏器更有“利”。都说玉不琢不成器,这木料竟然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的比成器的家具还更值得藏,个中道理,无非是“物以稀为贵”,如今回过头来再看看早几年的“炒作说”,自然而然地没了和音。缺就是缺,少就是少,从一个角度说如今这个现状是迟到的“珍惜”,因为“惜料”,如今的大江南北大概可以这么说:没有任何一个厂家可以稳定地开工开料规模制作海南黄花梨家具,与之类似,越黄的下刀也越来越小心翼翼。从另一个角度说,黄花梨的身影,大概也将越来越依稀,与绝大多数的爱好者之间有越来越遥远的距离。也大概可以这么理会:海与越的分辨,会越来越不容易。道理很简单:养在深闺无人识。一骑绝尘,这黄花梨,大概注定了的,是达官显贵的富豪级别玩具。从古到今,奢侈品的标准都是:昂贵的,稀缺的,以及非必需的。

黄花梨,大概也不脱这么一个结局。

短见到此,且稍做歇息。将来如何?聊等明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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