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山的先生
因了搬家的缘故,又一次触及那一摞狮山时的课堂笔记。掸拂净积落已久的岁月浮尘,漫不经意地展开,一页页“哗哗”翻动时,恍惚又看到那些暌违已久的先生们。其时,正薄阴微晴,略有小风细雨,极散漫地,于窗外飘飘摇摇——此种气息和氛围,正适宜忆念,怀想。于是,有关狮山的先生们的种种记忆,当年他们各自的神情风采,便一点点地,从沉睡的往事中醒来,浮显于我的脑海胸际。
狮山本名狮子山。狮子山,其实没有狮子。狮子山,其实也并不是山,而只是一个稍微大些的土堆,即便是在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上,也只是略有些坡度和起伏罢了,颇不起眼的。但因了它是四川师范大学的所在地,便莫名地有了些神圣和高迈的意味。而在从那里毕业的莘莘学子心里,这三个字,差不多就是他们共有的名字。毫不夸张地说,就像“凭《国际歌》就能找到朋友和同志”那样,在四川省内,狮子山这三个字,能够像通行证和联络图,让人在许多地方找到心跳和脉搏相同的人——那是很多人四年大学负笈狂歌的处所,也是他们激情青春的参与者和见证者,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命运走向的合谋者。
大一时,最先震慑住我们这些刚进校的“毛疙瘩桃子”的,是写作课教师王朝源。王先生当时年届而立,风华正茂,又西装革履,风度斐然。举手投足间,多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书生意气。甫上讲台,就满口“意识流”、“全方位”、“终极关怀”之类新鲜词儿,且句不加点,滔滔如泻——让我们这些所谓的“骄子”,一时间,都目瞪口呆,张惶失措。所幸,王先生与我们年齿相若,共同语言也多,彼此间的隔阂和距离,便少了几许。写作课,自然是要写的,而这恰好是我的强项,加以对他的尊崇,每一篇,都格外用心用力。这自然得到他的关注和看重,事隔多年,仍能从他的朱红批语里,看得出他对我最初那些所谓的作品的肯定和赏识,这无疑激发了一个青年人对写作的信心和热情。
也许就因着自己对文学的爱好,狮山四年,对几位文学史老师,都多有好感。
汪涛先生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但他所教之外国文学史,始终洋溢着一种高蹈独具的个性和精神,很人文,也很道德,就像那些高标卓识、意气盎然的西文作品——那样张狂的岁月里,我几乎阅读了他绍介和推荐的绝大多数经典,它们构成我精神世界最初的底色,也为我的未来生活,提供了隐约而清晰的指向。
张昌余先生教授唐诗,既吟且诵,抑扬显豁,顿挫分明。再辅以一手潇洒通脱、无羁无拘的粉笔字,真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犹记得先生赏析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时,让我们既欲记下那连珠若串的妙语,又想浸沉于春花灿灿、春月熠熠的意境中,而终究难顾两全的情形。因了他的讲述、剖析和梳理,我心里有了唐诗的江山和国度。
杨宗国先生的当代文学史,亦谨严有度,入耳动心,自成一体。杨先生品行端方,性格狷介,素为我钦佩服膺。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就选的他。杨先生知我性情桀傲,为人疏狂率真,曾劝我弃文旁骛,以免罹祸。虽然后来,我孤行己意,未肯听从教诲,但他的真挚坦诚,和殷切关怀,依然铭记心底——事隔多年,我依然记得,他对我那篇论述张承志作品中宗教意识的毕业论文的肯定和鼓励。
先生讲课时,难得打开讲义或课本。每站上讲台,便望住教室后面某处天花板,眼光破镜而出,犀利如剑,仿佛要穿墙而出,直透到“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渺远意境里去。接着开口。开口便有如悬河,汩汩滔滔,上下几千年的风雨岁月,便赫赫然、栩栩然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耳底。又仿佛水泻平地,洋洋洒洒着一股夺人的气势。宏奇瑰丽之境,或萧索黯然之意,全在那舒放有致的纵横捭阖中,得了充分的显现和张扬。
其时,我们早已习惯了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行课方式,万先生这种突如其来、挟风带雨的风格,便仿佛有一种特别强悍的凝聚力和威慑感,弥漫了整个教室,将一颗颗茫然躁动的心灵,直带到秦汉两宋的沧桑烟云里。平时上课,教室里总是嘤嗡不断,嘻哈连连的,万先生的课堂里,却清风雅静,幽寂无语,似乎所有人都屏声敛息,大气不敢稍出。先生却依旧目不斜视,似乎旁若无人——人呢,其实是有,都浸沉在先生用语言和气势,预设铺陈出的艺术氛围中,不知今世何世,亦不知身在何处了。
现在想来,可能是年少时的感动和崇敬更深刻、更长久的缘故罢:这些在我青春岁月里进入我生命的先生,不仅影响了我整个大学时代,甚至在我的生命中,埋下了一道道重要的伏笔,成为我生命叙事里或明或暗的线索——这也让我相信,有时候,一个极偶然的场景,也会成为图腾一样的东西,永远萦绕在脑海胸际,让人久久地沉吟,深思,感悟,回味。
高先生蜚声学界,播名于学子心灵的,不仅是因凭那本《美是自由的象征》,更以其几十年风雨人生的坎坷浮沉,和坎坷浮沉中始终不改其志的高峻人格。在狮山时,曾多次听高年级的同学讲谈过他。从口气和言辞里,感觉得出他们对先生的尊崇和敬仰。这让我禁不住要想,对我们这些普通学子来说,能目视亲聆那饮誉四海的人,在讲坛上指点挥洒,侃侃而谈,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和自豪啊!——遗憾的是,这样想过之后,依然只能远远地瞻顾而已,依然只能茫然地想想而已。
记得那时,偶能在校园里遇见高先生。高先生衣着简洁素朴,常常是一件夹克或牛仔,但穿他身上,无端地,就多出了一种潇洒和儒雅,极富魅力。高先生其时虽已年过五旬,发如银灰,却依然步履沉稳,行走如风。高先生经过我们宿舍楼下时,我总是缩在三楼或五楼的某扇窗后,满怀崇敬地望着他那矫健的身影和轩昂的气宇,但他不知道。有许多次狭路相逢,本欲上前行礼招呼的,但看着那飘逸脱俗的神致,终究还是惶恐胆怯地,躲闪开去了。我的心里,是如何地渴望着接近他,结识他,先生或许亦不知道。现在,高先生是寓在了大洋彼岸,那纽约城的繁华热闹里,我在这些肤浅的文字中,怀想着他,思念着他。每次翻读他的《寻找家园》,我的心里,涌动着怎样的热切和诚挚,他亦是更不可能知道的了。
高先生移居纽约的消息,我是从苏恒先生那儿获悉的。他们是要好的朋友,1984年,高先生落魄之际,惶然于路时,曾得苏恒先生不避嫌疑的盛待,并力邀他落脚狮山。苏恒先生大名,我早已知道,我们大一时所学之《文学原理新论》教材,主编者就是他。苏先生曾作中文系主任,但我们去的第二年,他便引退了。苏先生自然也曾登台授课,但我们去时,他亦不授了。苏先生那时带研究生了。负笈狮山的四年,我知苏先生其名,亦熟识其人,但苏先生未必知我,识我。
次年夏天,我携夫人重返狮山,首先到先生府上拜访。先生其时,越发地苍然老迈了。且因“失语症”而口不能言,只能纸上笔谈。不过,这似乎并未影响我们的情绪和谈兴。在先生那雅致简洁的书斋里,我们相对而坐,“说”了许多许多。夏日午后的阳光,与迎面袭来的阵阵书香,混含在一起,有一种特异的韵味,令人神思醉迷。先生虽年且古稀,却依然神思敏健,笔耕不辍。先生热情地问询我当时的境况和以后的打算,劝我留成都打工,说发展的机会多些,怕我蛰居边地,给耽误了。并提笔写信,多方举荐我到报社去。
除上所述,在狮山时给我授过课的先生,还多,于此不能一一提及,甚憾。更其遗憾的是,我那时曾经特别地调皮捣蛋,胡作非为,不是一个乖顺的好学生。既曾逃过一些先生的课,也曾与几位先生有过龃龉和过节。还曾抱了“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堂皇理由,故意刁难、驳诘过某些先生。甚至有几回,还从某些先生的讲坛下,昂首阔步、径直走掉而不以为忤——凡此种种,直到自己忝列人师后,望着台下渐渐多出的空位而心怀悲凉时,才幡然有所悟,有不能已于言的愧疚和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