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管(一)
午饭前,父亲出去看了一遍水,把每坵田的放水缺口都细细地加高夯实,最近正是稻秧灌浆的关键时节,不能缺了水。
长滩九升的秧分蘖得很好,每一株都发了很多,又粗又壮,长势非常喜人,只要不缺水,灌浆灌得好,今年这坵田收成应该会好。
看完水回家,父亲把巡一遍看到的每坵田的情况一一说给母亲听,叮嘱母亲注意每天去看一遍水,尤其是几坵滩田。
听说九升的水只有寸把深了,母亲担心地说,“九升是滩田,容易漏水,恐怕寸把深的水过不了一个星期就要干!”
父亲摇着蒲扇,考虑了一下,对母亲说,“干脆,再放一点水,正好晌午天宝放水借的管子还冇还,丢在山塘那边,现在山塘的水多,好放,你帮我压管,压着不动,我拉管放一次水!”
母亲觉得父亲说得可行,叮嘱下午四莲看好妹妹,她好和父亲去爬水。
母亲认为放水需要在塘堰爬上爬下,总是形象地把放水说成爬水。
吃过午饭,母亲收拾饭桌厨房,四莲领着妹妹把竹床抬到门口的树荫下,准备午睡。
父亲放下碗筷,就去找天宝哥,跟他说晚些还管子,下午也要用一下水管。
天宝哥说,“冇得问题,到时候用完了记得说一声,我好去还。”
回到家,父亲就开始收拾蛇皮袋,又找出一段麻绳,把铁锹和锄头都拿好,准备出去。
母亲从厨房出来,喊住父亲,嗔怪地说,“也不怪你累死!做事不看天,斗午的太阳晒死,你现在去放么水,你到堂屋竹床歇一下,等太阳偏一点再去,也没那么热了啊!前面天宝都放满了,九升添一点水,要不了几长功夫!”
父亲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对,又把收拾出来的东西都靠到大门角放好,到堂屋空竹床躺着,没多久就睡着了。
太阳慢慢偏西穿过大门,在堂屋拉出一条一米长的影子的时候,母亲叫醒父亲,拿好父亲准备好的工具,一起去山塘放水。
估计山塘的水确实还不少,放水很顺利,不到一小时,母亲就带着铁锹回家了,留着父亲一人看水、收水。
太阳刚刚下山,晚霞还在西边的天上,父亲也回来了。
父亲喊在门口专心写作业的四莲到家里把肥皂找给他,他到洗衣塘去洗一下身上的泥水。
父亲一边把锄头靠在大门角,一边高兴地说,“水放得很足,能管蛮长一段时间了,四莲,你去天宝哥家告诉他,水管还在山塘,让他去还了吧!”
四莲麻利地找出肥皂,递给父亲,就往天宝哥家里跑去。
天宝哥正在门口和胜哥几个人一起吹牛,天宝哥啐了一口唾沫,用手抹了抹嘴巴,一口一个“老子”,正说得带劲,听到四莲喊他,头也不抬。
四莲飞快地说,“天宝哥,我爷说水管还在山塘,你可以去还了!”
天宝哥说,“知道了,过一下去!”
胜哥说,“先生爷用了,应该先生爷去还啊!天宝,接到讲,那只野猪捉到没?”
四莲有点踌躇,不知道是该等着天宝哥起来,还是不等,她站在这一群村里大哥旁边不知所措。
天宝哥抬头看到她,说,你回去告诉你爷,我知道了,等一下就去!”
四莲才赶紧回家,正好父亲也洗干净,坐在门口椅子上抽烟!四莲告诉父亲,天宝哥已经知道,一会就去!
父亲“唔”了一声。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村边的树林里,鸟声此起彼伏,觅食的鸟儿们开始归巢,村子里响起了各家女人喊娃崽回家吃饭的悠长呼唤。
母亲也做好了晚饭,把饭桌搬到门口的空场上,摆上碗筷,端出几碗简单的蔬菜。
父亲吩咐妹妹去厨房,把酒瓶和酒杯拿出来。
母亲说,“今日又没得菜,喝么酒?”
父亲说,“今天累到了,喝两口酒舒服一点!”
母亲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那碗辣椒炒茄子挪到父亲面前。
正在吃饭,远远就听到天宝哥在田畈头喊父亲,“先生叔,水管您老是不是把水管驮到去还了?”
父亲把酒杯放到桌上,站起来大声回答,“没有啊!你不是跟四莲说你去还吗?”
母亲不知道父亲在跟谁说话,说什么水管,就问四莲,四莲跟母亲说是天宝哥在问水管。
母亲一惊,赶紧放下碗站起来,问父亲,“说么事?是不是水管被偷了?”
父亲不耐烦地打断母亲,“莫说鬼话,天还冇黑,哪个会来偷水管?”
天宝哥已经走到门口塘堰,父亲大声问他,“你有没有问其他人,是不是其他人拿去用冇跟你说?”
天宝哥说,“刚才问了看水的臭保,他说只看到您老驮水管了!没得其他人!”
父亲大惊,嗓门更大了,“臭保说么鬼话,我放完水,就把水管搁在山塘了,还喊四莲去跟你说的啊?我怎么可能驮管呢?”
母亲听到了父亲说“我怎么可能驮管”,赶紧也说,“天宝,你叔爷放了水就空手回来了,确实没有驮管,你去问问其他人,看有没有借去用冇说!”
天宝哥听父亲母亲这样说,将信将疑地说,“我先到屋场问一下,看看么回事!”
天宝哥走了后,父亲坐下来,继续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默不作声。
母亲埋怨地看着父亲,端着碗,筷子搭在碗沿,叹了一口气,“放水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放完水你去还管,你说天宝说他还,你就是这样老实,天宝说他还,你就老老实实让他还,你后放完水,去还是一就手的事,现在管子也不知道谁驮走了,要是被人偷了,就麻烦了!”
父亲放下酒杯,夹了一筷炒茄子,对母亲说,“你就不要东想西想,大白日,谁会偷水管?肯定是哪个借去用冇说!”
母亲不再说话,默默地一边吃饭,一边帮小妹夹菜。
吃完晚饭,天已经擦黑,归巢的鸟儿们也渐渐归于寂静,偶尔有猫头鹰的鸮叫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沙砾一样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平静。
一弯月亮从东边的树林升起,浅淡的月光下,白天疏密有致的树林变成了一个整体,树木都变成黑色,高高矮矮影影绰绰,显出各种形状,像一个个怪兽或站或蹲在村边。
偶尔有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有小兽踩过落叶,又想祖母故事里的山鬼乘着暗夜在山林游荡。
母亲收拾好厨房,也到门口和四莲他们一起乘凉,坐在椅子上,轻轻给躺在竹床的四莲姐妹摇扇子赶蚊子。
父亲抽着烟不说话,朦朦的月色中,父亲明明暗暗的烟头,像暗夜里孤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母亲问父亲,“你放完水,把管子放在塘里,还有没有人看到啊?”
父亲的烟头闪了一下,过了一会,父亲才回答,“有人,李村四平经过山塘,还跟我打了招呼!”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天都要黑了,你还老老实实把管子扔在水塘里,天宝就是随口客气一句,你就当了真!”
父亲有点不耐烦,说,“不可能有人偷,我回来也就是一餐饭功夫,天宝就过去了,冇得这么快的强盗!”
母亲说,“不偷,吓你一下,不是没得可能!平日你说话得罪人,不晓得哪个记在心里,看到冇得人,偷偷收起来让你找不到,看你怎么办?”
父亲不接母亲的话,黑暗中,四莲只看到烟头一明一暗。
夏夜的蚊子,不仅个头大,叫的声音也大。四莲听着耳边“嗡嗡”的声音,猛地一巴掌拍过去,打在妹妹的小腿上,妹妹带着哭音喊起来,母亲赶紧在竹床上空快摇了几下扇子,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给父亲听,“屋场人心,你又不是不晓得,前些日子,李村刘家嫂几只鸡,连鸡笼都被提走了,明日一早你要去学校,还要找水管”。
四莲看着挂在自家屋顶的银河,密密挤挤的星星河流,璀璨辉煌,牛郎和织女,站在宽阔的银河两边,心里想,要是自己也能遇到一个神仙,该有多好,至少现在就可以问问,那根水管,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