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那幽幽的香气
文/古谷
开往北碚的轻轨列车即将启动,车门正缓缓闭合,站台边沿的黄灯箭头不停地闪烁着。我站在车内的门边,注视着对面站台去反方向的人流。
在车门慢慢关闭发出嘟嘟声那瞬间,一个女人跳进了车厢,我下意识地退让了一步。她喘着气,有些抱歉的眼光扫了我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我的嘴唇正欲张开,正要抱怨,脑子里突然闪烁一个熟悉的记忆,情不自禁地惊讶地叫道:“林芳秀?是你!”在车厢的微微震动中,她抓住了车厢的吊环,迟疑地盯着我,一会儿突然叫道:“哎呀,是你!老同学,好多年没看见你,退休了吧?”我打量着她,薄薄的红绒线衣套在湖蓝色的衬衣上,荷叶衣领上白皙的面容没有一丝皱纹,灰色长裤配着半高跟皮鞋,犹然是当年均称的身材;一说话,眼角眉毛都是笑,给人温暖的感觉。我告诉她,还有两年退休,今天到北碚去看望一个朋友,没想到碰到你这个老同学。她告诉我,她到大竹林儿子家去。儿子很早就跟同学到当时才刚开发的工业园打工,学的是电焊工。因为肯干,老板很喜欢,还派他到上海去进修过,现在已是领班了。前些年成家时,没要她这个当妈的帮助,自己独立买了房,现今孙女都上小学了。说起孙女,她语调很甜,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很巴她,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看看,不然心里怪挂牵。过了几站,车厢有了空位,我们坐了下来。一讲起孙女的话题,她絮絮叨叨停不下了。我静静地听,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在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在学校和在乡下插队的生活来。我们都因家庭出身不好,读书时拼命地想挣表现。学校操场坝开大会时,会完了要呼几句“万岁”口号,我们很大声地喊,把脸都挣红了,很希望老师能听到,特别是那个教政治的女老师。她经常说,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要加强思想改造,要背叛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划清界限,脱胎换骨做新人,把自己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变为“已经教育好的子女”,才会被组织上接纳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渴望做接班人,不知怎么叫脱胎换骨,想来在呼口号时吼叫很大的声音,就是在表示我们脱胎换骨的决心。1969年初,上面刚开始动员我们老三届学生下乡时,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学就在学校很踊跃地报了名,不顾父母亲人的挽留和眼泪,抱着要争取当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理想,义无反顾地去了临江县腰磨公社落户。林芳秀去的是高丰大队,我去的是保和大队,不是一个方向,只有在公社和区赶场时,偶尔能见到。记得那阵子,18岁的她,身材高挑,常穿一件湖蓝色的府绸衬衫,双辫漆黑,油沁沁的;脸庞圆圆,皮肤白皙,很耐看。好多男同学都说,赶场时总想看到她,如果那天她没来赶场,大家都要问她邻队来赶场的同学,她怎么没有来?我那时很矮小,家里又穷,没有鞋穿,经常都打着赤脚,在场上远远地望她一眼。有一天,公社开知青大会,一个其他学校的陈姓知青悄悄地给我说:“你们学校的林芳秀,身上有一股香气,她家里很有钱吧?到农村还打香粉?”我很诧异,说:“她家跟我家差不多,老汉(重庆方言父亲)是右派分子,好像在劳改,还没回来。”他又说:“那天,我赶完场,去万丰大队我班一个同学家,路上远远看见她从对面过来,可能是出了上午工,临近中午收工时请一会儿假来赶场吧!“看她埋头走路,很急的样子,我就停下来,站在一边。那截田坎路很窄,两边都是水田,秧子才手掌那么深,清幽幽的。我尽量侧着身子,脚后跟都在田坎边,要是她不小心稍微碰我一下,我保管会掉到田里去。“还有三四步时,她快步带来的微风轻拂到我的身边,一股淡淡的幽香进入我的鼻孔,我突然一兴奋,不禁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屏住了呼吸。“还好,她经过我身边时也微微侧身,一下子就过去了。我目送她的身影,站在那儿没动,足足5分钟,香气都没散。”他见我瞪大眼睛盯住他,又说:“哪个儿哄你!那个香气我从来没闻过,不像是树上开的花、或者公园栽的花那种香气,所以印象特别深。”整天繁重的体力劳动,身体会产生香气?难道女生赶场,还要在身上洒点香粉?但是,想去闻一闻她身上那神秘的幽幽香气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还越来越强烈。自那以后,我便留心寻找机会去接近她,想闻一下她身上那神秘的幽幽香气。好多次到公社赶场,我都东张西望,看她来赶场没有。如果没来,就去她来路的场口张望;看见她在场上,便想法去对撞。但是,来赶场的农民很多,即使有对撞的机会,身旁都有农民,或者背着背篼,或者三三两两说着话,大多含着叶子烟杆,四周弥漫着浓浓的烟臭,哪里还有什么幽幽的香气?我想,趁她站在某处与别人说话不动的时候,快速地从她身边经过,也像陈知青那样,狠狠地吸上一口,然后屏住气,让香气在胸中停留5分钟。这样的想法想久了,竟产生了幻觉,好像真的有香气在我鼻周萦绕。一年多后,林芳秀因表现得好,被公社首批推荐,调到县蚕种场去工作了。她走后,我为没有机会闻到她身上那神奇的幽幽香气,还遗憾了好些年。据说,她父亲后来落实政策平了反,她也调回重庆她父亲的单位,为了把孩子的户口办回重庆,和丈夫离了婚。她在哪个单位?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倒是陈知青说的那“幽幽的香气”仍然时不时地在脑海里萦绕。后来,我回到重庆,整天为生存奔波,细数碗里的饭粒,那幽幽香气也就慢慢地忘记了。今天,时隔四十年,突然邂逅林芳秀,被生活重负掩埋的幽幽香气一下复苏了,我像是被打了针吗啡,心脏兴奋着,血液急速地冲上头脑。我屏住呼吸,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好像没什么香气。倒是车厢里那种说不出来的味,不断刺激我的鼻腔,那是我不想闻的味。我有些遗憾,忍不住打断了林芳秀的话,把当年陈知青与她相遇时闻到她身上的幽幽香气的事说了出来。问她:你那时身上的幽幽香气是怎么来的?她听了,愣了多一会儿,说:“啥子幽幽香气?”她把衣服领子拉开,低头闻了闻,很疑惑地说:“哪有什么香气?你编起来说。”她把头偏向一旁,沉思着,白皙的脸上慢慢地现出淡淡的红晕。突然,她笑出了声,说:“是雪花膏!你记得吧,班上有个姓童的女生,住在我家后面,她爸是卖雪花膏的,背个装着雪花膏的大玻璃瓶子,走街串巷,叫卖雪花膏。文革初期,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不准她爸卖了。她家还留存着一大玻璃瓶的雪花膏。我下乡时她挑了一点雪花膏给我,用一个空‘百雀羚’小盒子装的,我偶尔也擦一点。离开农村时,还没用完,就送给生产队的人了。”我很失望,不相信积淀心中几十年的神秘的幽幽香气,竟然是街上卖的雪花膏的味道,还是用一个“百雀羚”空盒子装的。大竹林站到了,林芳秀下车时对我笑了笑,说:“雪花膏好像早就没有卖的了,听说‘百雀羚’还有卖的。你去买一盒放在枕头边,真的有些香,只不过没有你说的那种‘幽幽的’香气。”车开动了,单调重复的隆隆车轮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漂浮,我的意识也有些漂浮。我心深处那花季少女神秘的幽幽香气,在沉寂几十年后复活了, 眼前似真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在鼻间萦绕,我赶紧吸了一口,屏住呼吸,好半天,没有出气。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