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 《骗不死人》(四十六)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当然,中国历史上最玄乎的谶谣还是那个“代汉者,当涂高”,它不光流传广,影响时间也长,还多次承担历史重任,各类正史、野史、小说、笔记中随时都会提到它,关键是这事居然存在极大的争议,最终也没整出个令人信服的标准答案,完全可以算得上未解之谶。
一般来说,大家认为,这句千年第一谶出于《春秋纬》,其原文大约是这样: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
根据我前面说的,董儒一党在制作纬书时,总是充分考虑雄才大略汉武帝的接受程度,所以在历史最长的八百年周朝基础上又加了两个甲子,算是给了赤帝极大的面子(西汉东汉这事看样子有可能被他们猜着了)。
汉武帝对不能成就千年帝国这事看来还是有看法的(结果让古罗马独占美名),根据《太平御览》记载,汉武帝就在某次饮宴(极有可能就是发现大鼎那次)醉酒时大发感慨也顺便把这谶的广告打出去了: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其实,这事大体也就这么过去了,快一千年的事情,没谁较真。所以当刘病已、王莽的那些瑞或者谶出现的时候,谁也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但是可爱的光武帝刘秀终于把这事再次提起来了。
刘秀称帝的那年(建武元年)也就是公元二十五年,巴蜀的太守公孙述比刘秀更早一些称帝。这个公孙述本来是个口碑极好的能吏,但被人撺掇着想当皇帝了,于是就在三峡瞿塘峡的峡口那个叫子阳城的地方搞了一出白龙献瑞的场景来,然后回成都称帝。(所谓白龙献瑞,不过就是那口白鹤古井里升起一团白烟笼罩了几间房屋,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却留下了白帝城这个名传千古的文化地标,还开了蜀中立国称帝的先河,把成都府弄进了都城系列,也算得上是功德无量。)
公孙述听说刘秀也称帝了,就写了封信给刘秀和其他一些政权,引经(实际是引纬)据典考证自己的天命,大体就是说:按孔子《春秋》所论,汉室经十二代,历数已完,皇帝要换姓了;各类纬书中又有“废昌帝立公孙”、“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之类的话,皇帝姓公孙这事已经定了;而“西太守乙卯金”就点明了西方的公孙太守就是以白继黄代王的人选,所以公孙述才能手纹有奇,才能引起白龙献瑞。
好玩的是,刘秀居然回信了,他的理由也相当充分:公孙这事已经确定是汉宣帝,跟您没啥关系;“代汉者当涂高”您总该知道吧?也没您啥事;至于手纹之类,王莽玩得比您漂亮多了,就别说了好么?告诉您,天下还是姓刘的,您老人家还是赶紧投降吧。
这两位初登大宝、业务还不熟练的皇帝终于让“代汉者当涂高”名传天下了,但他们自然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还是靠战争解决问题。十一年后,云台二十八将中排名第二的吴汉攻破成都,公孙述战死。
到了东汉末期,“代汉者当涂高”这事又被人反复提起。
第一个碰它的是个小角色,董卓的部将李榷在董卓死后反攻长安,击败吕布、杀死王允并挟持皇帝,当时就有人跟李榷讲:当涂就是当途,当涂高就是阙,阙榷同音,大高个子李榷当是应命之人。当然,刚死了老大的西凉军汉李榷忙着和郭汜打仗,混个大司马什么的就很满足了,还没有代汉的思想准备,就根本没搭理这茬。
刘邦的下邳老乡阙宣胆子显然比较野,他就认定自己这个阙就应着当涂高的天命,纠集了几千人就建立政权自称天子,但终究狗肉不上正席,阙宣和他的游兵散勇不过是跟着徐州牧陶谦混了几天,过了一段兵不兵匪不匪的日子,最后自己被陶谦干掉,那几千人也都成了陶谦的部属。
世家子弟的境界和心理素质明显高出一筹,得了传国玉玺之后,四世三公的老袁家最根正苗红的袁术觉得代汉这事只能应在他身上,袁家出自舜帝小枝,正合土德,当然满足以土代火的基本要素,再加上其名术(前面讲到过这字,有道路义)自公路,完全就是当涂(途)的不二人选。所以,袁术在群雄中第一个称帝。当然,袁术肯定误会了什么,他称帝不久就败了,连投奔他那过继出去给小枝的同父异母哥哥袁绍的机会都没捞到就丢了性命。
相比较而言,曹丕显然就高明许多,他知道专业的事情必须专业的人来干,所以他在筹备禅让之前,就找了太史令许芝。许芝查了无数典籍,绞尽脑汁,最后写出一篇两千多字的长文,对“代当者,当涂高”进行了新的阐释。许太史令首先从一些谶纬书中查出几句话,比如“汉以魏,魏以征”、“代赤者魏公子”、“汉以许昌失天下”等,印证曹魏代汉、尤其由曹丕来实施是有依据的(这招公孙述其实也用过的)。至于“涂高”的解释,许芝的牵强附会明显带有学术色彩,他认为宫殿祠庙前面通常都建有两个高大的台子,台上有楼观,在两台之间留有空阙的地方,所以这种建筑称“双阙”,它们都很高大, 而“魏”字的意思就是高大,依托《周礼》“乃县治象之法于象魏”以及《淮南子》“魏阙之高”等证据,许芝的结论是:当道而高大者魏,所以涂高真正指的就是曹魏,加上汉朝到这个时候大体也就四百二十年了(王莽新朝的十多年时间也得一并算上)。不管他的说服力是否够强,曹丕因此心安理得地收取了刘汉社稷,并号称是至今为止最接近正确的答案。
但司马家显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们发明了新的理论,当然,由于他们家的底蕴不够,他们的理论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浅薄。司马们认为,司马昭先被封为高都侯,自然是当涂高的应命者,何况后来更“晋”一步当了王,顺着下去,肯定就是去伪存真把真正的代汉者浮出水面,毕竟他们在取代过渡者曹魏的同时,还顺手灭了蜀汉,建立了统一王朝。这个不靠谱的解读主要是靠实力说话。
这个世界并不一定一直都在进步,下一个登场者比司马氏还差。西晋八王之乱后,匈奴人刘渊建立汉国,幽州都督王浚因为他父亲王沈字处道,处道与当涂意义相近,便认为自己可以继承汉国,建立新的王朝。只可惜帮助他建立这个美梦的石勒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拿下他的幽州,拔掉西晋在北国的最后一个据点,顺带拿走他的性命。这个事情唯一值得说的是,这个王沈是《三国志》中魏书的编著,另外,在前面我们讲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时,在曹髦带人出门时,还是这个侍中王沈,抢先跑到司马昭那里报信,让司马昭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事件和危机公关,在保证曹魏政权不被司马昭灭的同时也昭示了对司马氏的善意,堪称忠孝两全之举。所以,当这样一个绝顶聪明之人的儿子被胡人骗个回把,似乎也天经地义的。
接下来的这位是齐高祖萧道成,他代的刘宋据说是大汉余裔(这事我们以后再细说),所以他的理由简明无力,他认为自己是当涂国人(萧道成出生在常州武进,武进到底算不算首府在马鞍山北部一带的当涂侯国国土范围其实非常难讲,其实可能性几乎没有),自然应着天命,可惜光靠高祖这个是拉不全当涂高的大旗,所以这个说法似乎也没多流行。
西汉立国之后的九百二十年,正是大唐开元盛世年间,李隆基似乎就懒得从自己的名字入手解决当涂高的问题,恐怕各路大神似乎也把这个问题遗忘了。
两百多年以后,终于又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刘知远再次建立了国号为汉的政权,后世称其为后汉,是五代十国中的第四代。小名郭雀儿的郭威在黄袍加身(赵匡胤其实也是抄袭)取代后汉建立后周时,他的理由就是雀儿飞便是图高的意思,丝毫不顾小名或者外号叫雀儿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的事实。
事情终于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结束了,结束的真正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从那以后再有没有汉这个国号而已。(赵光义灭掉的北汉其实只是后汉的分支,赵宋王朝实在没有代它这个巴掌大小国的兴致。)
刚才我们又一次提到白帝城,实际上,白帝城的出名更多是因为它处于长江三峡瞿塘峡的上游出口不远处,在那里可以看到夔门。我去过那里很多次,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牌坊式建筑和伪劣的蜀汉人物泥塑全无感觉,而那口古井也因为没有公孙述的陪伴而毫无生气,除了看看夔门,真的没有什么可人的地方(三峡大坝蓄水以后,白帝城成为一岛,倒多了个看点)。
其实,就算是看夔门,我却更喜欢天擦黑时候从下游一点的船上看,更显苍凉冷峻,愈出江山胜慨。三峡初期蓄水的时候,我就专门去了一趟,花了一夜时间从夔门走到三峡大坝。
那天我在夔门下游江面之上,喜瞿塘雄健未易,用一古绝记之:
瞿塘黑生月。
舟西峡影勃。
天边有霞余,
抹于夔之阙。
未易的还有巫峰深秀,深夜看其峡影有所谓天风環珮之妙,是夜得十二峰之响,兴致之下,再成一首:
夜上舟之墀。
巫峰淡似蕤。
舟行波声错,
噙风荡影訾。
那次,极少写古风尤其是古绝的我总计写了四首古绝,另外两首则是巫峡前后,观巫城清冷、西陵险恶有别而作。
夜过三峡古绝四首之二
船泊巫山下。
山城灯渐赭。
旧年携坐坡,
已属风波者。
夜过三峡古绝四首之四
舟行山不眷。
分去如水溅。
犹始慨苍茫,
晨烟呼一线。
总之,那天晚上我对风景、感觉和诗都很满意,实际上,这种情况并不多。
而南朝皇帝对慧思在衡山的施法政绩看来也极为满意,钦差刚刚宣布把慧思提为副司级,回去没多久,又再次返回衡山,宣布慧思的级别调整为正司级,成为衡阳地区的最高位。就这样,慧思不光是三湘地区的重要宗教文化名人,更是三湘地区的重要官员。
让人满意往往是最难的。
比如我对道家就总是不够满意。一件事情或者东西交到儒家手里,他们总是想着越做越好也往往能做得很好;而一旦交到道家手里,这事基本也就废了,总是弄得千疮百孔,矛盾重重。虽然说中国文化的特点是不确定性,但好歹也得自圆其说呀。
比如儒家的老大,不管是至圣先师孔夫子还是神通广大孔素王,都整得天衣无缝,精彩非凡。
道家在这方面就显得粗率许多,老子一气化三清的事故不管怎么圆,总是让人觉得牵强,照这么说,三清搞半天还是虚幻的玩意,那么,道家的真东西看来也真不到哪里去,所以这个事其实就很有些根本说不过去的样子。
问题是这个一气化三清还算已经解决了的问题,现实中的老子问题从头到尾就压根没人去管,更别说解决了。
好吧,我们先说几个事儿。
第一个问题,老子出函谷关这事可靠么?
正确答案是绝对不可靠。因为春秋时期根本就没有函谷关。函谷关是战国时代秦孝公修的,老子如果年纪比孔子还大,怎么也活不到那个时候;还有说是大散关则更为牵强,毕竟大散关是在秦西而不是秦东,春秋时基本还是典型的蛮夷之地,当时更有可能也还没有建关,那句老子西游遇尹喜于散关明显是搪塞漏洞的;老子名下第一弟子尹喜这人也颇多疑点,把他和善射箭的关尹合二为一更觉得奇妙,至于青羊宫再会、武当山出没种种(这个以后再说)则毫无根据,而庄子甚至在某篇文章里把尹喜摆在老子之前。紫气东来故事之不可靠,尹喜观气、老子著《道德经》并讲道的楼观台这个第一洞天福地显然就有些含糊了。
第二个问题,既然骑牛出关之事存疑,那么,真有老子这个人么?
正确答案也是不知道。因为所有关于老子的说法,可考的最早记载却是出现在庄周那些不靠谱的寓言故事里,更不靠谱的是那些相关文章还极有可能不是庄子本人亲笔写的,再加上《道德经》里满是针对儒家理论的言辞,怎么看都象百家争鸣时代和儒家学术叫板的帖子。按照通常的说法,老子跟孔子同代,庄子和孟子同代,所以历代都有学者怀疑根本就没有老子其人,只是庄周或者他的弟子伪托的人物,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老子是庄子以后的人物,所以把老庄变成庄老。上个世纪挖了几座楚墓,基本可以分析得出“极有可能还是有老子这个人”这个结论的,但终究只是一个高概率,并且还属旁证,无法斩金截铁的确认。
第三个问题,假定有老子其人,那么,他是谁?
正确答案依然是不知道。司马迁在史记里给了当时公认的大名人、大宗师老子四个名字:老聃、李耳、老莱子、太史儋,并且给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楚国(或者陈国)苦县厉乡曲仁里这个地方作为出生地。我们得先假定这人的真名就叫李耳,但他如何就叫成奇葩的老子而不是李子,绝不能说周朝李老同音就可以含糊其事过去的;老聃这个词的意思实际就是寿者的意思,到后来变成李耳的耳朵长,一出生就是老头像所以叫李耳字聃称老子这类,大体还是学孔素王那一套,是不能进入这个命题的讨论范围里,换句话说,老聃不是老子的可能性更大;老莱子倒跟孔子同代,楚国著名人物(他的事一会儿再说),在楚国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孔子也可能真跟他请教过问题,让他和老子合二为一是个奇妙的想法,但终究有待进一步考证;而周太史儋是战国中期人物,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还有个做了魏国将军的儿子,并让他们延续了老子的血脉,更是无中生有。通常情况下,我以为一流的小说家司马迁犯这种错误的机会不大,所以总觉得是第一个建立官方机构修撰史书的李世民他们家根据历代那些没读过什么书的道士们的说法下过什么手。
第四个问题,真正的《老子》也就是所谓《道德经》长什么样?
正确答案也许还是不知道。当然,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能要知道得多一点。首先我们得说,《老子》肯定不是五千字,叫《五千言》这名字不对,东拼西凑弄出五千字整的肯定是个狂热的无良道士,甚至不如某个敦煌版本的四千九百九十九字好玩;然后,《老子》本来不应叫《道德经》而应该叫《德道经》,因为楚国出土的那几个版本的《老子》都是德在道前,道士们为了自己的生计居然把祖师爷的书名和次序都改了,也是够拼的;接下来,由于流传的《老子》一书中多次出现大量针对孔子、儒家甚至墨家言论的字句,让人怎么看都是儒家在前、道家后去争鸣的,同时,书中还包括相当份额的体现宋钘、庄周等战国道家思想和言论的东西,甚至比宋庄二子更为细致精微,其中帝、天、地、物、大、一、阴阳、气、德、自然、象、法等道的表述都是集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之大成的东西,这也是前人长期怀疑老子和《老子》出产在战国晚期的重要原因,当然,楚墓的东西挖出来后,老子的时间可以大体确定了,但关于老子和《老子》的问题还是没解决。
图片提供: 姜福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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