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邻46(完)|“自我”也是被建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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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女子国民常识的建构》夏晓虹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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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焦点探讨求真还是求善问题
今天,讨论继续
子瑜:我们建构的东西总要有一个理论基础,这个基础要是真实的。如果我们不考虑真实的问题,会不会我们后面讲得所有的理论建立在一个比较虚浮的流沙上,没有一个基础支撑?
凤梨:所有的支撑点都是真的。
杨早:你的需求是真实的,我们梳理它的建构过程也是真实的。
凤梨:史料是真的。
杨早:假设晚清的出版共同体比较规范,有辟谣和纠错机制,启蒙者不敢擅自篡改西方的读物,但他还是可以通过材料组合,通过讲述故事的方式达到他的目的。
子瑜:我理解的“真实”是指前面梅子酒提到的“要认识自我,真实的自我的感觉”?
杨早:“自我”也是被建构出来的。
子瑜: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前面提到的“名词的魅力”能简单解释一下吗?为什么那个时候“自由”、“平等”这些词,在当时容易被接受呢?
杨早:这里面有一个逻辑,第一每个人都知道中国打败了,每个人都知道洋人很厉害,这是第一个前提。第二个前提是洋人为什么厉害?一开始我们觉得是坚船利炮厉害,洋务运动以后又觉得他们的制度厉害,再到后面觉得他们的人民素质高,他们的社会比我们的强。为什么强?大家说是因为他们讲自由,讲平等,讲民主。通过这样一个逻辑推导,就慢慢地魅化了这些词。要是你在1840年跟大家谈自由平等,没有人听得懂,因为那时候社会还没认识到这个问题。
子瑜: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妇女可以理解什么是“自由平等”么?
杨早:那个时候针对没受过教育者的白话演讲大致是这样:先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惨不惨?再给她一个国家意识——我们现在中国被人侵略了,什么什么地方被割让给洋人了,因为这一切跟当时经济社会的变动密切相关。所以没受过教育的人也能体会到这一点。只要听讲者能体会到国家有大的麻烦,再讲怎样解决这种麻烦,就开始树榜样了——跟小时候爸妈树的“隔壁孩子”的榜样差不多,人家怎么刻苦学习的,你又是怎么学习的,通过这种比较,让你相信如果我像他那样,我就能获得像他一样的成就。现在的励志学,成功学不都这么干的吗?这个叙事建立起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具体西方社会是怎样的,自由平等这些概念就都能推销出去了。
凤梨:女性看的小说,内容也在变,小说的内容从《玉梨魂》慢慢变成张恨水,张恨水小说就会比它现代很多。
杨早:这本书为什么从大概1890年代之后才开始讲?因为1890年代之前不存在构建的可能性,政治环境经济环境不具备,开发女性和需要女性的迫切感还没那么充足。1900年之后就不一样了,首先是开民智的问题,而“民”又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只包括男性。用现在的话说,建构“女子国民”变成了一个项目,自然有人为这些项目斟酌和运营。
子瑜:可以再简单总结下这本书的主线么?
杨早:它的总线,书本身已经呈现了。有些人觉得这本书比较散,但你要理解狐狸型学者的特点,以赛亚·伯林把学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刺猬型,一种是狐狸型,刺猬型喜欢建立一个体系,一本书有开头,有结尾,起承转合特别明晰,狐狸型的学者就是我走到哪儿算哪儿,挖出一块地算一块地。夏老师基本属于狐狸型的学者,讲到一个题目,自足地讲完,下面又开一块地,这块地和那块地之间隐隐的有一个大的联系。也有的人愿意干刺猬的事儿,但是这种宏大叙事在人文学科里最近是越来越靠不太住了。我更喜欢挖一块地算一块地。如果愿意的话,这个题目还可以接着往下写另一本书。
凤梨:如果我有一个女儿,与其跟她讲一个女孙悟空的故事,不如启发她自己思考女孩子可能是什么样的,可以给他看妇好曾经用过的巨大的武器(钺),想要挥动这么大一个武器,那时候女孩子的身体情况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的意思要拓展她对于一个女孩子的想象力,而不是给她一个英雄。
杨早:你说的是解构,是把我们普通对女性的想象解构掉。但如果你没有一个建构起来的形象作为感召的话,传播会比较困难。
凤梨:我们现在建构起来的女英雄实际上还是我们主流话语的一个形象。更有意思的是让她自己想象一个可能的女英雄,这个形象不是别人给你的,作为父亲的我,带着你看博物馆里商朝女性的材料,自己想象出来、拼凑出来的东西。
杨早:但是这个材料相对很少。
绿茶:小孩自己画画或者通过这种时候表达的时候往往是能建构起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她爸爸,她身边的所有人,她能画出自己心里中国的样子,但是这个东西沉淀不到她的观念里。
杨早:你真不要低估周边的影响,那天我儿子突然跟他妈说:“你要不给我买乐高的r话我就不让你上桌吃饭”,我都不知道他这观念那来的?谁告诉他“不让你上桌吃饭”是一种惩罚或威胁,他妈说:我要把你这话发到网上,你就会被女权主义者的口水淹死(笑)。或许这种威胁也不是来自性别意识?可以他们幼儿园惩罚不听话的小朋友就是不让上桌吃饭,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所以,你不要低估社会的影响,很麻烦。
白水:晚清之前的人怎么跟女孩子讲班昭这种人,讲还是不讲?
杨早:讲。
白水:会有很多人拿她当榜样?
杨早:当然。很多古诗文、小说里都会提到几位特别有名的女性典范,班昭就是一个。班昭的典范意义在于:班昭是有才的,但是她并不以才自傲,反过来劝大家遵守女德,还写了《女诫》。古代女性教育并不是不讲才女,比如谢道韫、李清照,也会讲,像鱼玄机则是被完全否定的。
凤梨:夏老师会讲怎么重新改写符合现代的故事。
杨早:事实上“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观念在古代是否普适,也有很大争议。特别西方汉学研究会强调在明清两代,江南有很多女才子,她们可以拜师,可以自己出诗集。“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可能只是针对普通人的训育口号。
梅子酒:江南女性的地位还是挺高的。
杨早:比如贾母这种角色在古代常见。换句话说,老爷死了,是由一个女性来掌控财政。这在《聊斋》,各种各样的材料都很多,中国古代女性的地位不是像大家如今想象的那么低下,它可能是一道曲线,越往底层走,女性地位越低下,越不拿女性当人。
梅子酒:还是有儒家伦理,因为她已经上升为母亲。
杨早:我们讨论《家人父子》的时候谈到过,这也是中国女性解放能够提出来的一个基础。对于一个家族而言,母亲是伟大的。晚清启蒙者把女性称为“国民之母”,这样一听大家就觉得很能接受,因为在传统的论述中,母亲对小孩影响非常巨大,从孟母三迁到垂帘听政,讲“国民之母”大家比较容易接受。如果一开始倡导独立女性形象,像后来沈从文《萧萧》里乡下人想象的女学生形象,她们不结婚,可以随便跟男人睡觉,可以去衙门里打官司,她们还可以当官。这样的女性形象,在晚清就会是一个怪物,大家就会把这种人当成一种异类存在,不会觉得“她”跟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梅子酒:女性地位高在如今江浙一带已经被妖魔化了,现在很多人提到江浙那一带的媳妇都说不好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媳妇。
杨早:这是好事情。
梅子酒:女性她除了儿媳妇的身份,还有女儿的身份。就女儿来说,我觉得在江浙一带背负的压力和挑战更甚,就比媳妇背负的骂名更沉重。有句话是“养儿防老”,江浙一带是养女儿防老,我身边一些北方女性朋友,她们就体会不到家族对于女性的冀望。
杨早: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梅子酒:不觉得好。因为那种冀望不是那种让人变得更好的冀望,说到底还是一种功利。
杨早:是工具。因为冀望所以舍得在你头上投资。到底计划生育有没有提高女儿的地位,因为以前一男一女我肯定会投资到男的身上,现在没有,我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对女儿的投资会比较大。可以说他动机不纯。
绿茶:我是浙江人,拿我们老家来讲,的确女孩子在这个家里最后成为一个养老的主体这还真是,可能也不是地方属性,很多地方都是这样,母亲和儿媳妇之间的冲突等等,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在我们老家嫁女儿是一个父母大出血的事儿,你得贴很多钱,贴房子,贴车,真的分文不往回拿,就是往外透支,玩命的透支,甚至女方还得请客吃饭,不收红包,倒贴红包。这个的投资也是慢慢形成的,以前不是这样,现在变成了这样。
杨早:多少年以前不是这样?
绿茶:还支付不起这样开支的时候,就是近些年慢慢形成的,大家越来越发现女儿对父母晚年的照顾是最有价值的,儿子基本上指不上,这时候会发现嫁女儿真的是一个大出血的事。
杨早:我在佛山学车时,教车师傅的老婆马上要生了,他跟老婆说,如果生儿子的话我就不管,生女儿的话我就一起带——经济发达地区,女性的地位开始有一个变化,这个变化也很有意思,为什么有这种变化?我想原因会比较复杂。
白水:还是经济上的压力。本身还有各种各样的婆媳关系。
杨早:大量的嫁妆,对媳妇家庭权力提升有没有帮助?
梅子酒:江浙一带普通都是女性当家。所以,江浙一带为什么不喜欢找外地人?外地人来说,一般都是男的当家。换言之,江浙一带觉得嫁女儿,女儿的嫁妆可以很丰厚,因为那并不是一种财产的转移,而是帮女儿日后打基础,一个铺路打基础的过程,女儿嫁出去,还是自家人。但是北方来说,所谓妻财,就是以妻为财,你的嫁妆跟着你过去了,等于你连人带物一起到了夫家,你就跟娘家没关系了,你带过去多少那都是夫家的。
杨早:北方嫁女也要贴钱,嫁妆也会决定新嫁娘的家庭地位。
梅子酒:这个实际上也让大多数穷人很崩溃,嫁个女儿,贴个房,贴个车,一般家庭没有这个能力。
白水:北方男的压力大。
梅子酒:怕就怕南北通婚。不管怎样,这种模式我个人还是挺反对的。
刘洋:你是不愿意主导家庭?
梅子酒:我指的是这样一种约定俗成的模式,一旦这种模式被打破,很多弊端就呈现了。比如女儿嫁到夫家,又选择不当家的话,首先对于娘家来说,就是一种打击,不能理解,而这份不能理解就日益造成两家矛盾激化。
杨早:就跟晚清一样,你想移风易俗或者想对抗时俗代价就特别大,一个道理。
梅子酒:不想太多东西建立在所谓的约定俗成上。两个人构建家庭,本身应该是你们两个人或者顶多两个家庭的一个契约。
杨早:社会的核心家庭化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完成。现代意识认为,一旦离开家庭自立以后,孩子就是独立的个体,但这都很难,过年是不是一定要回家?父母还有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家庭?逼婚、逼生都不该存在了。但是中国还不行,年轻人还要靠家族买房,各种事务要靠家庭支撑。所以,中间的结构变化还挺纠结的。一个转型时期,总要有一批先行者充当牺牲者,大家有没有这个勇气?没有勇气就只好随大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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