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回忆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埋怨和悔恨,一种是怀念和感恩。读作家聂华苓的《三生影像》,显然是后者。她曾感慨,自己的一生像活了三辈子,一辈子在大陆(二十四年),二辈子在台湾(十五年),三辈子在爱荷华(从1964年至今,已有五十六年了)。她仿佛觉得,自己一生,两次婚姻,颠沛游离,历尽沧桑;三辈子生活在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又卓有建树,也算是多姿多彩了。抗战时期,聂华苓就读于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王正路是她的同学。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是蒋公蒋介石,因此中央大学的学生,均被称为”天子门生“,算是天之骄子了。王正路生于长春,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英语。每天傍晚,坐在窗口,听见王正路在窗外小声叫唤,聂华苓就抓起讲义,就往外跑。抗战胜利,学校迁回南京,两人常到玄武湖划船。妹妹直言,王正路比姐姐漂亮,长辈们也夸他一表人才。
1948年秋天,聂华苓大学毕业。王正路家在北平,暑假毕业,回到北平。此时,南京到武汉的长江航线已截断,聂华苓不能回家,留在南京一个中学教书。11月底,平津战役开始。北平和南京之间,仍有飞机往还。聂华苓决定去北平,那是南京飞往北平的最后一架航班,她是唯一的乘客。飞机抵达后,解放军就占领机场。1948年12月14日,北平围城开始。突然间,聂华苓失落在一个北方大家庭中。围城中,她成为王正路的新娘。从南京到北平,数月间,聂华苓与母亲消息断绝,关山阻隔。母亲三十二岁守寡。1936年,农历正月初三,任贵州平越专员的父亲聂怒夫,殉难。正值红军长征,遭杀害,尸首不全。聂华苓是长女,只有十岁。最小的弟弟华桐,只有三个月大,还没见过父亲。——我一定要从围城中,回到滔滔涌流的大江上。1949年4月,王正路和老母抱头泣别,都知道那也就是永别了。从北平出来,聂华苓夫妇辗转到了武汉,与亲人会合。一大家子人,利用好友的眷属票,挤上粤汉路最后一班火车,到达广州。1949年6月,一家人来到台湾。刚到台湾的那几年,聂华苓很不快活。都说,相爱容易相处难。聂华苓和王正路水火不容的性格,也在现实生活中凸显出来。王正路1957年去美进修,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即使在一起,两人也是天天怄气。住在一起的母亲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暗自伤神。不和,也不能分,只有那么拖下去了。孩子成长期间,正路在外十一年——朝鲜战争,曾在日本盟军总部任翻译,工作三年。母亲和两个女儿,是华苓在台十五年生活的支柱。
刚来到台北的聂华苓,需要找工作养家。正巧,雷震需要一个管文稿的人,于是聂华苓加入了《自由中国》。后来,她成为编委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旁听编辑会议上保守派和开明派的辩论,以及他们清明的思维方式,是她的乐趣,不知不觉影响了她的一生。1952年11月,胡适从美回台。胡适抵台那天,雷震要华苓去机场献花。华苓留下字条——儆寰(雷震,字儆寰)先生:您要我去向胡适先生献花。这是件美丽的差事,也是个热闹场面。我既不美丽,也不爱凑热闹,请您饶了我吧!可在1960年9月,《自由中国》的雷震、傅正等四人被捕,担任文艺编辑的聂华苓惶惶孤立,那是她一生最黯淡的时期。受监视,与外界隔绝,自我放逐,心情极端虚无。1962年11月,母亲因病离去。此时的聂华苓,欲哭无泪。白色恐惧,母亲亡故,婚姻癌症无救。活着,只为了两个孩子。1962年,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邀华苓教小说创作。接着,徐复观请华苓去东海大学,教“现代小说”。台静农、徐复观两位教授,相继为聂华苓打开了一扇门,一扇窗,她得以重见天日。
世间的缘分,环环相套,实非虚言。1963年,是聂华苓人生的转折点。台北,在美国文化参赞举办的一次酒会上,华苓与美国诗人安格尔相识。此次亚洲之旅,是为他主持的“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寻访作家。我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不能和你谈,有人请吃晚饭。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父亲教训淘气孩子的口吻。我也有人请吃晚饭,我不能和你谈。华苓不屑地说。一个个字硬得像铁似的打在我耳朵里。我结结巴巴说出很笨的话:明天我很忙很忙,要见很多人,也许我们在哪儿见一下面。我也很忙很忙。仍然是坚定的声音。我得送孩子上学,我得去大学教课,我得写作。我的时间全满了。都说,女人间最大的不同,不是相貌,而是味道。聂华苓的意志与美丽,激荡着诗人Paul的心。一次的午饭约会,聂华苓谈到她的生活,她教的创作课,她的写作,她的翻译。——华苓微笑着离去。我可以听见她急促的脚步声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脑中忽然闪过连我自己也吃惊的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聂华苓后来说——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的眼睛,不停地变幻:温暖,深情,幽默,犀利,渴望,讽刺,调皮,咄咄逼人。非常好看的灰蓝眼睛。安格尔读过聂华苓的英译作品,他力邀聂华苓去美,去爱荷华。聂华苓拒绝了——真的不可能。而且,我也许根本不能出境。我和一个开明的刊物《自由中国》有十一年的关系。社长和三个同仁被抓了,关在牢里。
1964年秋天,聂华苓开始一个新的选择,踏上去美的飞机,来到爱荷华,在作家工作坊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在美国,在蜿蜒的山路上,Paul对聂华苓谈起往事——我的生活,也是个空空的石架子。(Paul的妻子玛丽患有精神病,跟Paul结婚时,玛丽隐瞒了精神病史,这使得Paul整整三十年生活在不和谐的婚姻中。为给爱争取希望,他顶着法律和舆论的压力,开始了艰苦的离婚战。)1965年夏天,两个女儿来美,那是聂华苓到爱荷华后最高兴的一刻。Paul和聂华苓一同去飞机场接她们——我看着她们走下飞机,眼泪不住地流。Paul在我耳边说:你们母女团聚,我很感动。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对我女儿很好。Paul常带着聂华苓母女去郊外,种花、游泳、划船,教孩子们爆玉米花。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初中三年级,哭哭啼啼,是Paul带着她去的。他要老师特别照顾这个中国小女孩。蓝蓝很快地适应了美国的生活。高中时,她领着足球赛的拉拉队入场,Paul感动得一面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Paul谈,从不找妈妈。结婚前,妈妈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Mr.Engle是个好爸爸。姐妹俩开车送聂华苓去法院公证结婚,并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多年后,蓝蓝提到“我爸爸”,有人问:哪一个?她说:Paul Engle。
1943年,Paul主持“爱荷华作家工作坊”。那时,美国只有爱荷华大学有作家工作坊,许多有文采的年轻人,写诗、写小说,都涌向爱荷华。1965年秋天,约翰逊总统聘他任美国第一届“国家文学艺术委员会”委员(1965——1971),并任华盛顿肯尼迪中心顾问。在这儿,我可以清醒地看海峡两岸的社会,可以读各方面的报纸刊物和书籍,可以接触世界各国的作家和作品,这使我的视野扩大多了,感情冷静多了,看法客观多了!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诗句来说明我的过去,大概是正确的。在爱荷华大学你那原有的作家工作坊之外,再创办一个国际性的写作计划?Paul支吾了几句,用手捂着嘴,示意我别作声,指着一只梅花鹿在岸边,看着静静流去的爱荷华河。其实是他当时无法立刻回答。
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在1967年诞生了。每年邀请外国优秀作家到爱荷华访问交流数个月,写作、讨论、朗读、旅行。他们是驻校作家。从此,Paul和聂华苓一同走过20世纪的人景——欢乐、灾难、死亡,生存。1976年,作为国际文坛上的一对双子星座,聂华苓与安格尔这对伉俪,被二十四个国家的三百多名作家联名推荐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国际写作计划”,也在华人世界享有极高的声誉,是台港大陆作家与国际文坛接轨的平台。1987年9月,汪曾祺来到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安格尔和聂华苓都非常好客。他们家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有时我去早了,安格尔在他自己屋里,聂华苓在厨房忙着,我就自己动手,倒一杯先喝起来。他们家放酒和冰块的地方我都知道。一边喝加了冰的威士忌,一边翻阅一大摞华文报纸,蛮惬意。接触面广了,看的人多了,写作视野变得广阔,我不只看中国人的处境,而是人的处境。作家在一起,谈的都是人的问题。“国际写作计划”会期三个月,聂华苓星期六大都要举行晚宴,招待各国作家。分拨邀请。这一拨请哪些位,那一拨请哪些位,是用心安排的。她邀请中国作家(包括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和在美国的华人作家)次数最多。有些外国作家(主要是说西班牙语的南美作家)有点吃醋,说聂华苓对中国作家偏心。聂华苓听到了,说“那是!”我跟她说:“我们是你的娘家人。”——“没错!”汪老对聂华苓的评语——心血来潮,感情用事,居然成事。
他是个心地善良、脾气很好、快乐的老人,是个老天真,他爱大笑,大喊大叫,一边叫着笑着,一边还要用两只手拍着桌子。一个书柜里放了一张安格尔的照片,坐在一块石头上,很英俊,一个典型的美国年轻绅士。聂华苓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很爱聂华苓,老是爱说他和聂华苓恋爱的经过。他大概忘了,他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他的罗曼史。我告诉蒋勋,我已经听他说过了,蒋勋说:“我已经听过五次!”他一说起这一段,聂华苓就制止他:“no more!no more!”聂华苓从客厅走回她的卧室,安格尔指指她的背影,悄悄地跟我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聂华苓夫妇,不仅有着共同语言,而且更有心灵呼应的知己之感。——我们俩都喜欢人。形形色色的人。从白宫到小杂货店,都有我们的朋友。我说:在别人面前,我的嘴不快,只有在你面前,我的嘴特快。我们也喜欢谈话。旧事,心事,人事,世事,国事,家事,公事,闲事,文墨事,无所不谈。和他谈话,是一种享受,和他斗嘴,也是一种享受。Paul颇有自知之明。当年在台北,两人相识不久,他就意识到——我的脑子永远赶不上她。我看着她用筷子,就和她走路、和她一言一笑、和她一举一动一样灵巧。她像只精致的小手表,每个幼小的零件反应灵敏。数年后,聂华苓总结——爱荷华的好,你得在这黑土地上生活,才能领会到。爱荷华的人,和这黑土地一样,扎扎实实。在一个不可靠的世界中,叫人感到安稳可靠。一个女人的幸福程度,取决于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品质。Paul给了聂华苓,一个女人,一份稳稳的幸福,抵挡世界的残酷。我和你在一起,每一刻都很满足,我从没对一个人有这样刻骨的感情。聂华苓一把抱住Paul。照片上的聂华苓,总是笑得很开心,因为有Paul在一起。——我们性格很合得来,在一起经常大笑。说什么我也不肯。他拗不过我,不断地说:你和我一道游泳,该多好。Paul爱狗,华苓怕狗。结婚前,Paul说要养一条狗。华苓说:你要狗?还是要我?华苓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脆弱和不完整,我幸运地遇到Paul,得以成全!”
曲终人散时有尽,花落人亡两不知。美好的日子,转眼即逝。1991年3月22日,Paul在芝加哥机场倒下,聂华苓的照片,仍在他的小皮夹里。聂华苓夫妇本打算去欧洲两个月,先到波恩和大女儿薇薇一家人欢聚,Paul最盼望见到的是七岁的小外孙Christoph。两人也要看看统一后的柏林,要去Paul祖先的黑森林。波兰的作家朋友们正等着迎接他们,他们的新政府将颁给你猜猜华苓夫妇文化奖。捷克的朋友们也正等着,在布拉格将见到哈维尔总统。也准备去芬兰,和几位作家朋友去波罗的海国家。在安格尔的墓前,一面黑亮的大理石碑上刻着Paul Engle,还有聂华苓的。墓碑背面,上面写着安格尔的诗句——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我不能移山,但我能发光。)
聂华苓,与Paul在一起,不但发了光——拥有了美好的爱情,享受到爱的滋润,而且移了山——两人创办了“国际写作计划”,扩大了视野。最合适的感情,永远都不是以爱的名义相互折磨,而是彼此陪伴,成为对方的阳光。一张奶黄长条书桌,是Paul特为聂华苓做的。就在这长桌上,华苓写下三生三世的回忆——我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陆、台湾、爱荷华,几乎全是在水上度过的。长江,嘉陵江,爱荷华河。《三生影像》是一个有着非凡才华、品德和人生经历的女性,对世界的感悟和认识。它伴着我们,走过聂华苓的历史、爱情和文学,走过她的三生三世……
不要纠缠于表面的自我和自尊,那些,一文不值。如果一定要端着,那就端着精神,不要端着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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