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 严父教子

父子之间,显然不及母子随和,甚至含有某些敌意,尤其对于严父,傅雷与傅聪大致就是这样的父子。严父对长子尤严,傅聪即傅雷长子。

1960年8月29日,傅聪婚后来信,傅雷就伴侣相处远书儿子,希望其“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虽曰委婉含蓄乃老派文人一贯风格,但还又表达了对儿子的歉疚:“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类似抱愧,多次流露,《傅雷家书》第一封信中,傅雷便说:“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第二封信又说:“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幼时,傅聪即拜师学钢琴,每日练习十余小时。心上无忧,懒洋洋地自由自在,盖会一时痛快而一事无成,望子成龙的傅雷对其管束甚严,难免以己履为式,削他人之足。在楼上书房闭门写作,一只耳朵却听着楼下的琴声,某次发现音符不谐,竟径直冲了下去,对儿子一顿劈头盖脸,竟将傅聪鼻梁打伤,而客厅里满是远来的亲戚。子也叛逆,后来“对父亲反抗,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简直没办法弹了”。

贾政也严父,有个口是心非形象。其从未给过贾宝玉一个正脸,言语上奚落为常。宝玉去家塾读书,行前请安,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宝玉初出茅庐,一鸣惊人,一题一咏得众人称赞,算是给贾政赚足了面子。众说宝玉天分高,贾政却回“不过以一知充十用”,众夸之才情远,贾政却回“无知的业障”。嘴上贬得一文不值,心中藏有窃喜。而傅雷却不同,乃出则谦谦、入则恳恳、清操自励、峻骨天成之人。

然傅雷与贾政也有可比之处,杨绛忆傅雷时写过一段话:“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他的笑脸只许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有一次,客厅里谈得热闹,阵阵笑声,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兴。忽然他灵机一动,蹑足走到通往楼梯的门旁,把门一开,只见门后哥哥弟弟背着脸并坐在门坎后面的台阶上,正缩着脖子笑呢。傅雷一声呵斥,两个孩子在噔噔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逃跑上楼。梅馥忙也赶了上去。等他们俩回来,客厅里渐渐回复了当初的气氛。但过了一会儿,在笑声中,傅雷又突然过去开那扇门,阿聪、阿敏依然鬼头鬼脑并坐原处偷听。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听得傅雷厉声呵斥,夹杂着梅馥的调解和责怪;一个孩子想是哭了,另一个还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谁也不敢劝一声,只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淡。傅雷回客厅来,脸都气青了。梅馥抱歉地为客人换上热茶,大家又坐了一会儿,辞出,不免叹口气:‘唉,傅雷就是这样!’”教育固然具有可塑性,人性也具超越性体验,萨特便说“人没有本质,他完全可以决定要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但要为此负责”,显然傅雷过急了些,以致刘海粟、楼适夷为此专门表示过忧虑。

1959年,匠心文艺、无心政治的傅雷被补划“右派”,初恋女友写信将此事告诉远在波兰的傅聪,祸将不测,其已预料,遂果断出走英国。傅聪的第一任妻子为小提琴大师梅纽因与前妻所生的女儿弥拉,婚后育有一子,十年后,劳燕分飞。又与韩国驻摩洛哥大使的女儿结合,三个月后即冷却分手。三与女钢琴家卓一龙结婚,育有一子。

傅聪的两个儿子,均未继承其从艺衣钵。1955年1月26日,傅雷在家书中尝言:“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成功自靠人力,所言“坚强”,意为坚持,然天赋至关重要,“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爱迪生的下半句是:“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至关重要,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更为当紧。”吴冠中不让其子女学画,因为他知道天赋的分量,除此之外,还有机遇之不可求。傅聪从自己的从艺经历,自也悟出这一点,但傅雷教子的阴影,一生挥之不去,也难以走出家书。“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为了搏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走到途中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傅聪的童年与青年,不出席慕蓉《独白》里的这句。多数人知晓别人所为,旁观者清,若置自己头上,随即懵懂。这一点上,傅聪聪明,不再让孩子们为他人的眼光而活。

虚则欹,满则覆,中则正,瘦硬通神的傅雷,一生孤且直,未说过软话,未做过邪事,对儿子的负疚,也仅限于书信,生怕被误解,而误解正是所有表达者的宿命。细节体现整体,一即一切,傅雷文风简劲,断割分明,惟在家书里略显唠叨冗赘。父子情深,掩饰于内,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敬悼钱宾四师》中透露过一个细节:“我只记得有一次他的情感没有完全控制好,那是我们一家人请他同去看一场电影,是关于亲子之情的片子。散场以后,我们都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湿润的。不用说,他不但受了剧情的感染,而且又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他在怀念着留在大陆的子女。”钱穆向来宅心仁厚,待人也宽,父子分多聚少,故心存歉意,其教在身,而不在言传。台海阻隔,音讯皆无,多年后再见,半生岁月业已过去。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母慈父严,恩威并施,角色不同,亲子契约而已。父之重,令子具备安全感;父之严,为子行为划底限。严父模式,有碍父子间的对面交流,倒是书信笔谈,省略了表情感受,理性且调理,大要仍是依其道而行,由责备呵斥而苦口婆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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