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余老师逝世后感想

前些天遇见本报记者编辑先生,问及我对于余老师逝世后之感想,并嘱笔述一二,以便刊布本报。我当时万感交集,不知从何述起。今余老师已于二日移灵矣,编辑先生再三叮嘱,无已,勉就五年以来以来侍学经过,略为所怀,用副雅意,非敢以妄言眩世。痛念我余老师溘然长逝,致令中途辍学,不由万念俱灰。联想到个人身世前途,凄然痛绝,但又希望我余老师艺术,得以流传不朽,惟自顾无能,此所以万感交集也。

回忆我幼龄习艺,庭训极严。无如境遇多乖,先严中年病废,环境所迫,不得不就一知半解,勉强登场。年稍长,偶聆余老师演唱,方知国剧高深,造诣艰难,断非窃取皮毛者所能窥其万一。于是求学之心益切。廿七年秋间,幸蒙提倡国剧与余先生有旧的几位老先生,介绍拜入门墙,真是我环境上一大转变。

受业之初,余老师主张从根底研究,首在字音准确、身上不懈,故偏重念白,兼及做派,所以《一捧雪》一出讲授有三月之久。每日口讲指画,不厌百回,尤其念唱中要传神,最难摹仿。经此以后,似乎嘴上念字立感不同,手眼身上改变不少,这就是余老师认真教授所得来的。迨后说唱工戏,或整出,或择一段数段,无一不由字眼说起,从发音以至行腔,凡是平上去入、阴阳尖团,以及抑扬高下,波折婉转,莫不反复体察,严加考究,必令字正腔圆而后已。

我每于老师所讲,常感到前所未闻,质之诸老辈先生,都说这就是余老师的特长,也就是能识文字的好处,我听了更觉得太高深了。我想这些,在常听余老师戏的人必都感想到这一点,自不待我为余老师宣扬。数年之间,我不过只感到许多兴趣,决不敢自信得到余派门径。可惜余老师由卅一年夏季以后,宿恙复发,体气渐衰,在二次动手术以前,犹且常说身段,亲自表演,忘却病躯,往往说到武场,令我心如悬旌,虽力加劝阻,亦必演至尽善,不肯中止。至今想起,我余老师诲人不倦之至意,我辈门徒,是应当如何感激。

迨二次出医院后,病益复杂。我常侍左右稍尽我心,请益二字,万不敢提。然而余老师仍于精神健复之时,召我讲说,我心中何忍,每藉他故,请其适可而止,这就是我余老师怜惜我的身世,鼓励我的意志,爱护成全,情至义尽。我总是日夕祷告,保佑我师,少受痛苦,早占勿药,婉言安慰,隐痛在心。竞不料药石无灵,我余老师离我辈而长逝矣,岂不伤哉。

余老师世承家学,受业谭门,勤苦自修,进窥微妙,阐扬国剧,自成一派。我师云亡,竟成绝响,此乃举世所共认,我复何敢多言。只可叹我一女子,学业未终,领略有限,诚恐一无表现,有辜师恩,幸而尚有同门兄弟,各尽所长,方兴未艾,将来传余门之衣钵,续谭宗之绝调,自然是靠他们。我是毫无成就,可哭可叹。

(《三六九画报》1943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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