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与一只蚂蚁称兄道弟
与一只蚂蚁称兄道弟
◎ 朱成玉
很多蚂蚁,被踩死在求生的路上。我无法与之同悲,因为我不能确定,人类对于死亡的感伤与它们有何迥异。它们被大面积碾压,尸骨无存,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梦境。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走进了上帝布下的丛林。蚂蚁,总是赶在雨的前头搬家,总是赶在命运之帷拉开之前,微笑或者哭泣。蚂蚁,这浮动于地面上的供春天使用的标点,这风雨前头的预言家,最早感知着土地的冷暖,最早洞悉着不可预知的一切,只是,很多蚂蚁,常常被踩死在求生的路上。
大雨来临,成队的蚁蚂横在路上,浩浩荡荡向另一方向迁徒。它们摇动黑色触角,在路上传递信息,互相摆动触须,交头接耳。蚂蚁是怕水的,一场大雨,会让它们全军覆没。所以,这些小生灵居然掌握了一种观天的本领,在一场大雨之前,总能找到藏身之处。当然也有全军覆没的时候,那是我儿时的恶作剧。我端来一碗开水,对着成群的蚂蚁浇过去,冲得蚂蚁们四处溃散,落花流水。那是直到现在,依然令我心惊的罪恶。
我是在忏悔里慢慢喜欢上蚂蚁的。蚂蚁,像我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我令它们心寒,我弄丢了它们,一直试着找回来。
大解写过一首诗,叫《小想法》:
小到什么程度 才能和蚂蚁互称弟兄
跟它们一起爬树 奔跑 搬运
小到什么程度 才能被蚂蚁抱在怀里
小心呵护 睡吧 睡吧 可我就是不睡
像一个不听话的昆虫
我设想过许多种变小的方式
可我太大 太老了
生活从我心中取走了火苗 换成灰烬
我已经冷下来 变成一个软化的石头
失去了童心和激情
如果真有一只蚂蚁称我为兄弟
我将跪下来与它结拜 我们互相尊重
从此我将小心走路 注意脚下的生灵
我愿意照看他们的宝宝
拍抚它们的蛋 轻声地说
醒醒 醒醒吧宝贝 可他们就是不醒
像我那贪睡的女儿
翻个身 继续做梦
多么充满童趣的心!与一只蚂蚁结拜,这大概只有诗人才会有的想法吧。而我喜欢得很,当你与一只蚂蚁称兄道弟的时候,你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仁慈的人,你连一只蚂蚁都不忍伤害,都懂得去呵护,你还会对你身边的人,下得了卑劣的手,攻得出暗黑的心吗?
弘一法师可算是蚂蚁的铁杆兄弟,他每次坐他的摇椅,都要先摇一摇,弟子好奇不免发问,他说担心椅子腿底下有虫蚁,摇一摇给它们提个醒,以免伤了它们。临终时他叮嘱弟子五件事,最后一件是:
“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居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窑后,汝须逐日将填龛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后,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将死之人,仍念念不忘蚂蚁,大师的菩萨心肠可谓世间难寻。
古人常用蝼蚁来劝人珍惜生命,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呢。想想也是,现代的人,哪怕是为了一点点感情上的事,动不动就去寻死觅活,精神已经退化到连个蚂蚁都不如了。古人还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对于生命的理解与尊重,古人的眼界要比我们开阔,要高远得多。
做了南柯一梦的那位仁兄,见识了蚁国的一切,与人世并无二致,一场梦经历了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唏嘘之际,动了归隐之心,上山做了道士。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亲近蚂蚁的有缘人士了。
我们活着,都是在世间修行。蚂蚁,其实是检验我们修行程度的一把标尺。从最小的蚂蚁身上,我们找得回内心深处的慈悲。
便突发奇想,回头我也寻个蚁穴,也躺在那边上,睡个不被扰乱的午觉,看看我自己,能否也做一个著名的流传千古的白日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