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文学作品中的虚与实 (《语文报》四川专版第1079期)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文学作品中的虚与实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中说:“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从这段文字来看,陶渊明的生活寒酸得有些让人心酸。“家贫”不是吃得差、住的差、穿得差的问题,而是人口众多,缺衣少食,以致到了饿肚子的地步。
但我们看正文,却发现情形似乎与序有不一样的地方。正文讲刚到家时是“僮仆欢迎,稚子候门”。“稚子候门”一句与序言中的“幼稚盈室”相对应,章法谨严;但“僮仆欢迎”似乎与我们理解中的“瓶无储粟”有些出入——它至少说明陶渊明家里还有仆人。用现代眼光来看,家里有仆人,这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后文讲到外出游玩时又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他家还有水陆交通工具——车也许不是豪华车,舟也不是兰舟,便至少有。似乎这两方面与前文所说的“家贫”“瓶无储粟”很明显有矛盾。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矛盾的说法呢?
《孟子·万章》有段文字讨论《诗经》中“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这句话。他说如果完全相信这句话,那就会认为“周”真的连一个老百姓都没有了。“周”有没有“孑遗”呢?肯定是有的,这句话是虚写,用的是夸张的手法而已。于是,孟子在论《书》时又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对古人的“书”,我们不可尽信,要能分清这里的虚实。古人爱用夸张来叙事、描写、抒情:写风雪大,那是“燕山雪花大如席”;说军威整齐,那是“象弭鱼服”;说关系好,那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雪花真有席子大吗?所有士兵的弓箭袋都是鳄鱼皮做的、弓箭都有象骨装饰吗?刘备与关羽、张飞真的同床共枕?其实,这些都是虚写,都是夸张,都属于孟子说的“不可尽信”的范围。
陶渊明的“家贫”也是虚写夸张。渊明讲到“家贫”,如何贫呢?除言“耕植不足以自给”外,觉得还不足以突出贫困的程度,于是再加句“幼稚盈室,瓶无储粟”;讲到家贫,非得虚一笔,作点夸张,让人感受更为深刻。也就如讲到回家高兴时一样,脱口便是“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似乎仆人与孩子都了解他的心,完全赞同他弃官归田一样——他是把自己高兴的心情外化到了旁人身上了。同样,为表现外出游玩的高兴,脱口而出的便是“或棹孤舟,或命巾车”,想怎样就怎样——他把偶然为之的事说成了天天为之的事。这实与虚,我们在看书的时候,可得注意,别死心眼的“死在句下”。
白居易与陶渊明也一样,为了突出琵琶女的凄凉身世对自己的触动之深,序言中开口便言这两年是“恬然自安”,仿佛是琵琶女的身世之感才让他感觉到“有迁谪意”,他是被动的。但在诗中,作者为了突出贬谪两年内心境的凄凉,对这“迁谪意”又极力描绘,他不仅用“谪”字,还言“卧病”;那里不仅“地僻”“低湿”,还“黄芦苦竹绕宅生”;那里娱乐几无,“终岁不闻丝竹声”,有的只是与心情相对应的“杜鹃啼血猿哀鸣”以及难于入耳的“呕哑嘲哳难为听”“山歌与村笛”——豁达用夸张手法,凄凉也用夸张手法,高明的读者要善于从虚写夸张中看见实情,这才是真正的读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