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致我一位刚刚离世的同学
散文
致我一位刚刚离世的同学
这一堆文字是和着泪水在深夜写下的。因为我不忍，不想，不敢回忆起这位大前天才离开我的同学。从来，她给我们带来的都是欢笑与快乐，可今天，还是她，却让连同我在内的太多男人止不住热泪盈眶了。我知道人从来都是反复无常的，就在今年的同学会上，我还说对她说过：你也是反复无常的，尽管现在你看上去玲珑活跃热心肠，可你老了的时候，你也会惹人讨厌，让人皱眉……然而，她居然不愿等到老了，才短短十个月的光景，就彻底变了，变得心如止水，变得冷若冰霜，硬将自己从一个陀螺样的人瞬间变成了丝毫也不动弹的遗体，不但冷淡了我们这些同学朋友，连对她的母亲丈夫和儿女也再没有半丝热情……
但凡人都必须经历生死，这个道理其实很早就明白。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里，他人的生死之事也确曾司空见惯了，我以为，错非至亲至爱，生离死别，应该牵动不了我太多的神经，无非默个哀、鞠个躬、上一炷香烧一把纸，再惋惜一声，一个生活中熟悉的人物，就流水般流逝了。除此之外，少有其它。不曾想，从九月二十三日获悉雷艳红可能出事的消息后，直到现在，我的心仍然像找不到心房一般，空落落地在胸腔里晃动，居然像是多年前脱下军装摘下领花帽徽时的失落。而且，我知道，这种失落，还将延续不短的一段时间，甚至到我老了的时候，也驱不了她曾留在我心里的影子。我也思考过我这种突然对一位仅只是同学关系而已的逝者如此忧心的原因，想了许久，终于大致明白——我所以如此失落，原因该是因为少了一个可以用来参照如何去乐观生活的标榜，对，她的人生态度，她那“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洒脱，以及她那领着几百元工资却乐挑了几件村里工作担子的豁达，可不向来都是悲观者生活的标榜吗？这种标榜的泯灭，会让原本并不精彩的人生就此又蒙上一层阴翳。我还相信，这种失落，肯定不独于我，但凡与雷艳红有过交往的人，都会有这种失落！
我们都叫她“擦嘎”，擦嘎是篁碧土话，原意是指凡事都喜欢搭把手参与的热心肠。这个擦嘎的名字是上初中时就被冠予的，那时，她学业成绩并不如何，可除此之外，文艺体育劳动，她无不是女生里的翘楚，而且，从来不示弱于男生，并有过和班里最强悍男生干仗的经历。小学时，我还见过她将一位个子与她大致的男生摔在地上，然后骑着他狂揍的骁勇。在我的感知里，这是擦嘎身上血性的表现。但擦嘎给我更多的记忆却是她的热心，住校生带的干菜不够吃了，她偷偷把母亲做起售卖的豆腐给带来了；远道的同学受冻了，她又将母亲的毛衣和父亲留着纪念的军用围巾给拿来了，如此大方行为，不胜枚举。
因而，离校走上社会后她去了村里当了计生员，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不正是她的特长么，和农村妇女打交道，要的不就是她身上的韧性与热情么！也所以，这份工作成了她的终生工作，一干就是二十二年，直到三天前的下午，她才彻底卸下了压在肩膀上已经二十多年了的担子，然后，再也不用管那个村子几百上千妇女上环结扎计划生育，再也不管村里收账讨钱烧火做饭的无休琐事了。
村里有人说，若她早就不管了，那她就不该命绝悬崖葬身湖底了。可惜，她偏偏放不下自己带出来看病的一车老弱病人，硬要踏踏实实地将这些村民带回家……这些话是在篁碧老乡微信群里看到的，这几日，篁碧几个五百人的大老乡群里所有的议论均不外乎九月二十三日的这起重大交通事故，除了对事故的震惊，遗憾，惋惜，悲痛，关于对雷艳红的身前种种，也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尤其让我意外的是，就在雷艳红离开了我们之后，篁碧的乡亲们竟说出那么多关于雷艳红生前的好。甚至有些情绪激动的乡亲们开始大声呼吁，要求去政府情愿为雷艳红评定烈士荣誉。
但想想也就恍然大悟了，失去方知可贵！世事历来如此，我们一向容易忽视身边习以为常为人们分忧解难的人物，唯有那些人物离去了，然后那些再也没人去帮助清理解决的问题又出现了，我们才会终于想起，原来，那些人一直在为我们默默奉献。关于雷艳红，大抵正是如此，之前，人们可能会把她的不厌其烦当成琐碎，人们会把她的苦口婆心当成聒噪，人们会把她的不问白天黑夜兢兢业业当成理所当然，可现在，她终于不琐碎了，不聒噪了，大家才突然惊醒，原来她的琐碎和聒噪居然与人们的生活是这么休戚相关。遗憾的是，琐碎也罢，聒噪也罢，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并不在家乡，有关她何以要将一车老弱乡亲带到县城去又何以要亲自把他们护送回家，我并不知情，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乡里和村里对于这类公差安排有些什么规定。但以我对她性情的了解，我至少明白，她有这个担当！就像当年她将父亲珍藏的军围巾偷偷拿来给同学御寒一样，是源自于她心底一种对人生的热爱！尽管我不曾亲眼目睹这次罹难前后，雷艳红曾对那几位由村里安排赴县城问诊的乡亲者付诸了什么真情，我只能揣测，以我对她数十年的性情了解来对她作一些揣测——她会悉心到底！而且，我有理由相信，这也才是遇难之后，村民会情真意切地呼吁乡村赋予雷艳红应有的荣誉。自然，这仍然是我的揣测，一个有着感恩之心和人性之本的人想当然的揣测！至于最后她究竟能否被授予什么荣誉，那该是政府说了算！而我们，只能是希冀，只能是祈愿！毕竟，这是一个弘扬正能量和美德的时代！
人生的意义有很大一部分在于是否能影响感染边的人！如果这一说法没有问题，那么，才走了四十六年就终结人生之旅的雷艳红无疑是活的有意义的。有关她的活跃与达观给我以及身边亲友、同学带来诸多影响的记忆很多。“一生惯无愁眉紧结，百事从来笑口常开”，这是我在一次同学小聚时给她的一个评判。现在想来，这个评判显然是十分正确的，她果然没有过愁眉紧结，终生都是笑口常开，生活艰难时笑，生活优裕了也是笑，对朋友是笑，对亲人是笑，对村乡亲是笑，甚至对一些不理解她工作曾给与过她种种刁难和羞辱的人还是笑，直至9月25日我在铅山殡仪馆的一台冰棺边看到她的遗容时，我还依稀觉得，她的脸上除了惊恐——这是人在危急时的条件反射！但惊恐背后，我觉得也还依稀有着笑意，而这一丝笑，我理解成这是她上天堂之前为自己仓促却又无憾的人生表现的其所。只是，我反而更感觉遗憾了——她的一生到底太短促了！
她很累！这是一位熟稔雷艳红的同学给她一种完全迥异于我认知的评价。究竟离开家乡有了一些年头，以致对家乡人物的生活工作逐渐有所淡忘的原因吧，我对那位同学的这个评价初始有点不以为许。一个终日笑嘻嘻，什么事都喜欢参与的人和累字原本就很难关联起来，可朋友继而解释，说她其实负担深重，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全凭她和丈夫劳力挣取的一些菲薄收入来维系家庭一应开销，也因此，雷艳红在村里工余的时间找熟人联系了一家浙江的服装厂，承揽了一些少批量来料加工活，请了几位邻居，但更多靠着自己起早贪黑动手做，总算平衡了收支，并隐然有了日渐殷实的兆头。故而，很累，体力超强透支引发的劳累。但更累的是精神上的负重——缘于根深蒂固的香火传承思想，她在很多年前超生了子女，孰料，造化弄人，因为她的热心和能力，她偏偏又被村民们推上了村里的计生干部职务。显而易见，一位违反过计划生育法的计生干部工作难度该有多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不但做了下来，而且做得如鱼得水似的毫无僵滞，并且一做就是二十多年，连竞选对象都没有出现过。听到这，我才恍然，村干选举是农村的头等大事，但凡农村，村干无不是走马灯一样三年一换，不但换了人，也换了竞争筹码。可身家并不如何富裕长相也十分平凡普通的雷艳红，到头却成了村里的一根铁桩子，连想去撼动的人也找不到一个，想来，只有一个原因了：人们对她的工作早已深深认可！而这一份认可，我竭诚深信，那是需要用能挑起一座山的力量来换取的！
可是，她却走了！在履行自己作为妇女村干最后一次职责的时候出了岔子，不但第一次没有将她亲爱着的村民们安全带回家，连自己也撒手离开了人世……然后，不但留给了她的亲人、朋友、同学、乡亲一段延绵的惋惜与久久不能消散的怀念，还留下了一连串纠结，让本来因为她豁达积极与乐观的人生态度而看到了人生曙光的彷徨者，又一次心生晦涩，再度迷茫于未知的未来，陷入了我们需要怎样去人生的思考。为此，她又是可恨的！想来，为着这种可恨，她该终于第一次皱起了眉头，有了离世后的忧忡……
作为我们，作为她的同学、她的亲友，作为她亲近的乡亲和作为曾和她并肩为人民服务过的村官，政府干部，岂能让已身在九泉之下的她长负着在生时也未曾负担着的抱憾，含恨于九泉！至少，我不忍不愿，我的同学们和她的亲人们都不忍不愿！哪怕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们起码会永远铭记于她曾给我们带来的笑声和她那热心肠给我们带来的温暖！我不知道我们这么做能否让已然逝去的同学在九泉下释然，然而，我们会一直祈祷！
安息吧，我的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