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起火后 | 短篇小说

电影《燃烧》剧照

“大兴起火了,有几栋平房在冒烟。”

司机和副驾驶座的客人在聊天,马可坐在后面,他打开手机,快速浏览新闻。FM正放着喜乐的歌谣。

客人问:“火灾严重吗?”

司机说:“据说死了十几人,具体不知道。”

这是本月第二起火灾,都发生在外来务工者聚集的区域。

“拆楼要加紧了。”

车继续开。微信群已经有人在发图片,说是一群人睡大街。还有人说市政府正在开会,市长在会议上手背敲桌子。

四十分钟的车程如漫长的告别,马可下车时,裤子和衣服的边缘都湿了。他裹紧黑色的外套,步子很快。黑暗中,依稀有人说要暂时搬回武清,房子已经订了,两层楼,单床改上下架子床。道路清冷,不少店铺生意萧条。小火锅店、狗肉店、茶餐厅、路边小食摊都没什么人,也就超市里还有些大爷大妈。马可还没吃晚饭,他去超市买了一盒方便面、一袋香肠和两袋牛奶,咕噜咕噜地喝完。

还好,他住的楼一如往常。

马可走上三楼的隔断间,那里住了六个人,都是外来人口,其中两位工作到深夜,没那么快回来,另外三人正在收拾东西,屋里多了不少麻袋。

他们准备两天之内走。

睡在下铺的室友正联系人,他想和朋友搭个伙,去天津避避风头。另一位室友劝他别抱希望,“这一次玩真的。”那人皱皱眉头,“上面都有指标,今年赶多少,明年赶多少,之前我们跟他们耗着,现在不行了。”

室友叫马可别愣着,两天后这里就要拆,这一次不再是猫鼠游戏,上面是认真的。基层谁不执行命令,谁就要被撤职。据说这件事本来可以拖到明年的,负责人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大火一闹,想闭眼都不行了。

马可四下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桌上还有厚厚一摞草稿,是他最近要写的稿子,后天就是截稿日期,可现在,他顾不上这篇稿子,只是急忙跟随模仿室友收拾东西,到了深夜还在折腾。

此时此刻,母亲在做什么?她也许在家睡了吧。马可心想。如果这里容不下自己,北京还有哪里可以待,难道要去住地下室?

最安稳的办法自然是回家,但才刚刚奋斗一年,还未衣锦还乡,就灰溜溜地回到原点,他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在老家待了十七年,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离开,发誓要闯出名堂,让母亲在报纸或电视上见到自己,现在就因为这一场大火半途而废?

马可在床上的一摞书中抽出《平凡的世界》。这是他的一位中文系老师送给他的,那时候他还在天津读师范,教当代文学的老师欣赏他,不但送他书,也帮他推荐过稿子。早在大一,他就决定毕业后一定要去北京打拼。他想:虽然北京物价贵、房价也贵,一顿早餐顶他在老家一天的费用,但北京资源广、机会多,毕竟是聚集数省之财力维护的大都市,哪怕你无法跻身行业上游,只要你有能力、不怕吃苦,这座城市绝不辜负你。

身处北京,马可会有眩晕感。置身其中,好像有无数闪烁的东西在争取他的眼球,红色的灯光牌就和侧路上摇摇晃晃的影像令人目不暇接。他有时候会看广场屏幕上的巨型广告,去名人出席的场合旁听演讲,他凝视前方,设想那是自己的未来,他沉浸于主持人提问的话语,明明回答者不是他,他却在人海之中组织着自己的回答。

马可一度接近他理解的成功。两个月前的一封回稿信他至今还藏着,那是对方的一封电子邮件,简洁有力的话语,告诉他录用稿子的好消息。马可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读完短短两行就兴奋地站了起来,像进球的球员一样握拳庆祝,他当着室友面激动呐喊,成了,我终于成了!从大一到如今,他投了不计其数的稿件到文学杂志、传媒期刊,但大多石沉大海,他为数不多的发表经历只为他赢得了百来块的稿费,一顿晚宴都消受不起,但那天,他根据自身经历撰写的非虚构长文打动了编辑,他将为此收获两千元的稿费和一次面向几万人的“处女作见面仪式”。

“操蛋的生活去死吧!”时来运转,马可那天特别得意。他一口气把欠的房租还清了。他受够了大妈的催促,就昨天,门被敲得叮当响,大妈小眼睛一瞪,就差把自己瞪出去。马可知道,大妈不相信他交得上房租。他想起经典故事里的伟大作家,想起他们发布成名作前穷困潦倒的时光,他觉得自己就是他们,可他又害怕自己不是,他把厚厚的作品底稿亮出来,当着大妈的面诉说自己的伟大前景,换来的是大妈没好气的数落,“大作家不会交不起房租!”大妈下了最后通牒,这一带虽是城中村,但不愁没人住,她等不及赶走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马可。

稿费一个月后才会发放,但这是木已成舟的事,马可给家里大姐打电话,告知原委,先借了两千元把房租垫上,在他的设想中,一次发表换来的是名流编辑的注意,如此约稿机会就会源源不断,房租?那将不成问题!甚至,他又可以搬回临近北京大学城的华清嘉园。

他喜欢北京的大学——整个东部最精英的学生云集于此,坐上大学城沿线的公交,在你身边攀谈的人学历层层高,保不齐就有未来的高官政要、产业领袖。他们聊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话题,刚刚,一个人还在说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瞬间,他又绕到共和党与民主党的对华策略。马可在他们身边低下头,他感到自己的矮小,那大学的高大红墙如同大写的阴影压在他的身上,他想要穿过这阴影,成为被人高看的天之骄子,但这是梦,至少这辈子都不会成真。马可只能退而求其次,住在天之骄子的隔壁,沾沾他们的锐气,华清嘉园就是理想的住处,但他只住了一个月就不得不离开,太贵了,每当想起五道口的房价他就摇摇头,那都是吃人的房价,穷人根本住不起合法的房子!

马可听说有群租房,就是打隔断那种,价格便宜些,一个月两千五,他咬咬牙,感觉这价位还能熬住,就拜托朋友联系那房东。房东姓吴,是一家青旅的老板,青旅就藏在小区里,本来都谈妥了,谁知赶上小区严打,青旅穿墙打洞、私建群租房,一天的功夫,所有住客都要另寻去处。在五道口地铁站透明的窗户前,他再一次遥望雾蒙蒙中森严的红墙高楼,随后消失于密密匝匝的地铁人潮。

发布非虚构长稿的那天,马可专门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此前,他不敢主动打,一打,母亲就计较他不考研的事。

“不考研,出来社会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全凭一股倔强,但现在他可以说:“靠写作养活自己!”

“要找份正经工作!”

“好!”

毕业以后,他第一次欣喜地挂掉电话。怀揣着满满的热情,继续投入创作中。一连数日,他闷在屋里,关起窗帘,只为写出一部惊人的作品。

作品发表后,他继续写自己的营销文案,他给一家广告公司的小团队干活。但他最近心不在焉,他对广告没有兴趣,他爱写作,预感到自己的光辉前路,在微信,这篇非虚构故事拿到了10万+浏览,他第一次体会到一夜成名的感觉,短短数小时,几十个人加他微信,往常,都是他主动加别人。第二天,马可很欣赏的一位老师私信他,老师说,这篇作品真棒!他看到私信可高兴了,字斟句酌给老师的回复。

“下周一我有个研讨会,你来吗?”

“研讨会?我......我够格吗?”

“你行的。我想让你准备个发言。”

“需要注意什么吗?”

“有位打工文学作家,叫刘霜,你这几天可以读读他的作品,到时候简单谈谈对他的作品的看法,最好能写篇文章。”

要我当苦力?

马可心里琢磨,但又怕自己是小人之心想太多。说不定这就是入行的规矩?毕竟老师是大名鼎鼎的人,与会者想来也名头响亮,自己两手空空,进去才尴尬。

刘霜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出道至今发表了四部长篇、六个短篇,离周一只有四天,马可断看不完所有作品,为了避免浮皮潦草,他决定挑最新的长篇和短篇来读,赶在周日前写了篇五千字的评论文章,发给老师。但他写得太着急,出现了事实错误,老师提点了他几句,他立即着手修改。

因为这次会议,他时隔半年再次来到五道口,他曾在此听过讲座,对路并不陌生。他那天穿得很体面,比对着青年作家的流行款式弄了一套。他来得很早,坐在边边角,竭力让自己平静,腿止不住打哆嗦。他看到一个个人走进,学生们提前布置场地,商量好如何迎接嘉宾,人手一本嘉宾作品,他们一到,就一拥上前,造出粉丝的兴奋劲儿。

马可强撑着紧张直到自己发言,当讲完后流出些许掌声,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下。那天下午,天空蓝蓝的,马可乐滋滋地走到五道口地铁站,隔窗远望这一片大学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离这片建筑如此的近!

他开始对本职不上心,营销文案的活儿丢了。马可知道后有点怅然,但自己决定的路,他不后悔。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他把自己最大的创作热情发挥出来,每周争取挤两三场文学活动,虽然银行卡里只有千元存款,但他相信自己能成功。

可他的努力只换来大量垃圾文字。

马可不懂规矩,想写什么就给编辑发什么,报社自己有选题会,定了选题就会外约作者,他不在其中,自然没有版面,投再多都是惘然。他写的城中村故事,现实是现实,但更现实的是发不了。上面早有风声,涉及群租房的都难发,编辑收他稿件,收得多了,只好劝他一句:“你怎么老写苦大仇深的悲剧?不如换个思路,多报报咱们国家的好事。”他跟编辑争了几句,不欢而散。

但还是有一两位编辑和他合作融洽,靠着写稿,他一度赚了三四千。

事情在两个月后急转直下。

报社要搞融合,据说是酝酿已久的大事,具体怎么搞法,他不知道。编辑老师也很无奈,她告诉马可:“报社从明年开始,原则上不再找外约作者。”这意味着马可和报社的合作中止。这是领导的主意,他和编辑都无法改变,所以收到这个通知,他除了不愉快,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机会是对方给的,收回来也是对方的权利。

被编辑告知坏消息的那天,母亲来了电话。马可这才意识到,自己沉迷于创作和应酬,已有一个月忘了给母亲打电话。他决定调整自己的情绪,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腔调示人,好让母亲放心。

“你之前说的出版社,我查了查,是公家的,很有名。”

“嗯,我可能会去那里。”

“你的写作怎样了?还有什么出书的事情?”

“出版流程慢,还在谈。创作啊,写东西嘛,还是老样子。”

其实,他根本去不了那家出版社,招聘启示一个“至少硕士学位”就把他筛掉。出版的事,也不过是空话,他曾以为写足十七个故事,就能结集成书,毕竟现在出书那么容易,结果,他确实写出了十七个故事,却只发出去一个。

他母亲问他近况,他说“一切都好”,这个“好”字,冷暖自知。他的确受了点委屈,但写作者的骄傲不允许他成为痛苦贩卖者。一个作家,如果不靠作品征服读者,转而念叨自己的小疼痛、小伤痕,这不就是无能的体现吗?不也是另一种投机取巧?他不要这样,他宁愿保持沉默,直到熬出一部真正被认可的作品。

迷迷糊糊,马可什么也没做,睡了最后一个舒服觉。早上他顶着个蓬蓬头,好声好气问小刘,能不能搭个伙,一起回老家。小刘是老好人,念他室友一场,老家又挨得近,麻利点头了。

“快点,只有一天半了。”

整个上午,马可都在忙着清理。什么要,什么不要,咬咬牙,一些一度珍贵的东西,带不走的,也就算了。房间臃肿,遍布麻袋,马可忙活到下午四点,出门散散心。

一夜功夫,多少楼空。还有些小屁孩玩鞭炮,大黑狗在树下汪汪叫。狗吠声衬出村子的清净,但很快,一阵喊声打破了。

“她是记者!”

“记者?”

“对,她和那些煽风点火的人是一伙的。”

“抓住她!就是这批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害了我们!”

马可目睹了一场冲突,三位大妈围住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正准备抓住那姑娘的衣领,姑娘脚快,摸出围堵的缝隙逃,大妈们也不追了,就站在原地骂。

他愣了一会追上去,那姑娘一只手握着录音笔,一只手拎包,下意识往后看,见到马可追来,瞬时加快速度。她怎么还跑?马可闹不明白,他紧追不舍,终于在村门口前追上她。两个人面面相觑,马可观察她的神色,他懂了。

“我不是抓你的。”

“......”

“借个地儿说话。”

那姑娘跑得太赶,连喘粗气,听他这么一说,将信将疑。马可示意她缓缓,村门口碍眼,他带她转移到隐蔽处,顺便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给女记者。她大口喝水,仍有些谨慎。

“记者就是跑得快。”

“你追我干啥?我还以为是卧底。”

“卧底?什么卧底?”

“我不是,我就是好奇。”

“听你口音,不是北京人?”

“不是。你来这......是为了跑新闻?”

“我们要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现在外头太多谣言,禁令也下来了,尤其是大兴那块,不给进。这一带关注的还不多,我就来看看。”

“那群大妈为啥打你?”

“你们这不是要赶人吗?之前有记者报道过,她们以为是记者在闹,引起上面的愤怒,于是加快了赶人的速度。”

“不是因为大火吗?赶人老早就有了,大火的事一出,我们这就被贴单子了。我就想知道,这事能缓过去吗?现在外面啥情况?您是记者,知道的多。”

“缓?这谁知道,这北京的事就跟天气一样多变,拿不准!”

马可没有听到想要的信息,有些失落。记者事情急,没跟他多聊,很快就走了。他靠在路边杆子,看一张广告单子在空中飘啊飘。

他想起来,他还没还老金的非虚构作品集。吃完午饭后,他三步并两步来到老金的住处门前。人还在吗?他不知道,他敲响老金家的门,一声比一声重,敲到第五声,老金仰着面塌着肩膀开了门。

“原来是你,吓我一跳。”

“你以为是谁。我来还书的。”

“哦,那本书啊,送你了。”

“你啥时候走。”

“就这会儿,车在楼下等我了。”

老金房里有几大摞纸箱,篓子里有许多纸巾,还有几本书散落一旁,他捡起一本《平凡的世界》,擦拭封面的灰尘。

“这些书,你都不要了?”

“哪管得了那么多,反正都要走人了。”

“这本书,你送我吧。”

他要了那本《平凡的世界》,老金让他尽管拿。他过去看不起老金写的东西,但现在,他又感觉老金像患难与共的兄弟。

他来得不巧,正准备走,民警就在门外了。

“这就走,您放心。”

“行,您也别难为我们,上头催得紧,我们也没辙。”

“我知道。”

老金认识其中一位民警,他们上个月还一起打过牌,那哥们是一京片子,说话一溜一溜,小时候爱看《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长大了别的不说,自嘲和贫嘴是一绝。但他现在穿上民警的衣服,他就是公职人员。

马可就这样站在一旁,眼看纸箱子一个个搬走。

他和老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临走前最后一天,马可把草稿焚毁了。他提了一个厚厚的行李袋,除了生活必需品外,还有母亲送给她的一个小笔记本、自己的日记簿和一本发黄的《鲁迅小说集》。他找到一位顺路的工友,准备深夜一同乘卡车离开。在自己的租屋,马可跟几位住客互送祝福,其中一位,马可原本很不爽他,因为那哥们不但开门不懂关,还在夜里放歌,影响马可睡眠。他们就差没打起来。但如今,他俩的恩怨都随着这一次变故化为了祝福。据说那哥们要回大西北,具体做什么,他也不晓得。

卡车轰隆隆响,马可裹紧大衣。工友催促他快点上车,临走前,他拨打了母亲的电话。已是晚九点,他不知道母亲是否入睡,但一看到窗外马不停蹄的逃离大军,他还是打了。

母亲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打电话。

他说:“妈,我可能要回去住几天。”

“不住北京了吗?”

“不了。”

......

母亲没有责难他什么,他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眉角,工友催得急,他很快挂了电话,拎着行李坐上卡车。

第二天,当市里又一拨记者和“观光客”赶来,他们看到一片狼狈景象,有些建筑已经塌了,砖瓦片堆满砂石路边。有些建筑空荡荡,招聘启示的广告在墙壁上脱落。树木干枯,鸟儿要往远处飞。

再回到北京是在两个月后。

马可从北京南站出来,打车直奔五道口。车上,司机与副驾驶座上的秃头男人正在闲聊。

“我现在是租两套房的人了。”

“怎么说?”

“疏散的事,你知道吧。撵了人,不让住,现在又通知不许走了,叫他们必须回去住,好给上面一个交待。我新房子押金都交了,现在还要回去住,一千多块钱也退不回来了。”

车内,播放器响起了罗大佑的《明天会更好》,伴随着歌声,电台播放起了一条本地新闻:

“本报讯,昨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市委书记看望慰问一线生活性服务业劳动者时强调,我们这座城市需要环卫、保洁、保安、物业、家政、快递、餐饮等普通劳动者,无论是城市运行还是日常生活都离不开他们。各行各业都有大量外来务工人员,他们都为北京的繁荣发展挥洒汗水,作出了贡献。我们对这些务工人员要给予充分尊重,给予更多的关爱,努力为他们排忧解难,让他们有归属感。”

窗外,北京下起了第一场雪。大雪把垃圾桶漂白,一个黑影,在倾泻的垃圾里四处寻觅,随后消失在黑暗中。

2018年9月9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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