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释然事件之我见
磨 铁 读 诗 会 Xiron Poetry Club
沈浩波：释然事件之我见
2020年12月27日，诗人西娃在朋友圈不点名发文《那一年，我为抄袭我诗歌的人颁奖》，言辞激烈地指出自己的某些诗被一位诗人窃取了诗歌的情感内核，重组成了对方的诗歌。西娃在文章中表达出了一种无奈的激愤，她认为这种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定义成“抄袭”的行为比赤裸裸的抄袭更可恨，让被伤害者有冤而无法伸张。西娃将这种方式定义为“勾兑”，并进一步呼吁诗人要有更强烈的原创意识。同时，西娃还说出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中最大的憋屈和羞耻——她甚至在明明觉得对方勾兑了其诗的情况，还在某诗歌奖颁奖会上作为颁奖嘉宾为这名诗人颁奖。
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西娃并未指名道姓。但在“磨铁读诗会”和“新世纪诗典”的两个诗歌微信群里，此事件开始发酵，刚刚获得“磨铁诗歌奖·2019年度十佳诗人”的女诗人释然成了明确的嫌疑人。
释然在其朋友圈里连续发表诗歌，在诗中亦不点名地进行回应，表达不满和愤懑。西娃被释然的诗作进一步激怒，在上述两个微信诗歌群里更为愤怒地发表谴责，释然亦在“磨铁读诗会”微信群中表达否认和抗议。一些诗人陆续贴出释然涉嫌“抄袭”和“勾兑”的对比诗作，表达对西娃看法的支持和对释然的进一步指控。其中涉及了释然的五首代表作：《环》、《躲钉》、《可怜人》、《亲爱的，有人喊妈就好》、《她们在谈论爱情》；这些诗分别被指控与诗人陆辉艳的《环》、诗人荆棘草的《喊父亲躲钉》、西娃的《女神我》、诗人贾薇的《亲爱的》、西娃的《午夜湿婆神》近似，释然的另外两首诗《我体内的母亲》和《塑料凉鞋》也被晾出来分别对应于诗人图雅的《母亲在我腹中》和诗人张敬成的《凉鞋》。
一时之间，释然背负了对一个诗人来说最严峻的指控——抄袭。这种情状随即引发了另外一些诗人的不同看法，她们认为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不能仅仅因为诗歌的某些相似性而给一个诗人扣上“抄袭”这样重如千均的帽子；还有诗人认为，诗人从其他诗人那里获得灵感激发，产生新的诗歌，可能会有原创性不足的问题，但仍然属于正常的创作范畴，不能以此为由进行放大指控。这些辩驳的声音反过来又令西娃遭遇到了道德压力，那就是，她会不会是因无确凿证据的个人揣度而令释然背负恶名，进而毁了一个好诗人。
从12月27日至今，已经过了12天，一直到今天凌晨，我才在“磨铁读诗会”微信群里发表了一些我的零星看法，期间一直保持沉默。西娃是我的好友，也是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之一，释然是“磨铁诗歌奖”两届年度十佳诗人的得主，我当然会非常关注此事。但我深知，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不负责任的偏见和武断的发言，都有可能令当事诗人遭遇不当伤害。如果要发言，我需要找到我的内心依据——到底如何判定释然的这些诗作所面临的指控，到底如何看待这个过程中诗人们提出的一系列关于原创精神和写作伦理的问题，在善意、理解、同情和原则、是非之间如何找到我的立场。
现在我来试试阐述我的看法。
1：西娃的愤怒、屈辱与受伤害感
西娃的愤怒与屈辱感直接与我有关，甚至可以说，是我在不经意间加深了西娃的被伤害感，我请她为释然颁过奖。
去年，磨铁读诗会在为“2019年度最佳诗歌100首”选诗的时候，有一场选诗会我们邀请西娃参加，一起选读。读到释然的《可怜人》时，西娃说了一句，“释然是在模仿我”，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西娃是想提醒我重新审视《可怜人》一诗，我的瞬间反应是，西娃是在说释然的写作风格是在模仿她的风格，立即武断地怼了回去，我说，“我不觉得”。我的武断回怼令西娃失去了进一步说明的机会，西娃没有再说什么。
我当然也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后来，“磨铁读诗会”十佳诗人评出，释然蝉联获奖，到了颁奖活动时，我又邀请西娃作为颁奖嘉宾。
西娃接受了我们的安排，她当时其实已经“吞下了”这件事。无论如何，虽然西娃本人认为释然的《可怜人》套用了她的《女神我》的诗歌内核，但毕竟无法确证。现在想来，这件事西娃虽然接受了，也吞下了，但却带给了她更深刻的不适感、被伤害感，甚至羞耻感，以及不甘心。我当然知道西娃的容忍和善意，直到她12月27日发表《那一年，我为抄袭我诗歌的人颁奖》一文时，既没有指名释然，也没有说那个颁奖会就是磨铁诗歌奖的颁奖会。可笑的是，我读到西娃此文的第一时间，也既没有联想到释然，也没有联想到磨铁诗歌奖和我自己。
如果说，前述事件令西娃的被伤害感加深，并因为其吞下和隐忍而进一步累积的话。其后，当西娃信任的另一个诗歌平台“新世纪诗典”发表了释然的《她们在谈论爱情》时，这种累积的伤害感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释然的这首《她们在谈论爱情》，标题的“她们”，虽然释然没有交代说明，但其实指的正是西娃和诗人里所。释然读到了西娃写给里所的一首诗《午夜湿婆神》，被诗中情感打动，并由此联想到自身。她在诗中的开头部分说“她们两个在谈论爱情，一个正飞蛾扑火般扑向爱情，一个已被烧得遍体鳞伤”，这段表述正是对西娃那首诗里核心情感的概括。
但释然只是将这种概括当做自己这首诗的起点，从第四行开始进入了自己的创作。所以在我看来，我不觉得释然这首诗有写作的伦理问题，其诗的主体部分皆为自己的原创，只是从西娃的诗中获得了写作的灵感。唯一的瑕疵可能是，并未在诗中或附注中说明此诗的灵感来源和前三行所概括之情感的引用来源。
但此事在西娃眼中，则构成了另外一种性质。一种自己的情感被侵略和窃取的伤害感。由于已有《可怜人》与《女神我》的高度近似在前，而且据西娃在文章中说，她从2018年开始，就从释然的一些诗中，感受到了这种对她诗中情感的窃取（这一点我没向西娃求证过具体案例，不能确定），所以西娃的愤怒其实并不是针对这一首诗，而是一种累积的愤怒。如果只是这一首诗，我不觉得西娃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指控。更要命的是，在“新世纪诗典”未发表此诗之前，西娃就已经读到了释然这首诗，并与释然本人进行了交涉，释然也答应不发表此诗。所以，当“新世纪诗典”推出此诗时，西娃的愤怒已无法抑制。再加上，在这个过程中，又不断有人向西娃提供了释然另外一些诗歌同样涉嫌对别的一些诗人诗歌的套用。最终促使西娃亮出了自己的态度，发表了《那一年，我为抄袭我诗歌的人颁奖》一文。
此文一发，虽未指名，但不少诗人显然已经知道矛头所向，正是释然。巨大的压力到了释然这一边。尤其是，在此事发酵过程中，释然的更多诗作被曝出涉嫌“勾兑”或“抄袭”。那么，释然被指控的那些诗作到底有没有问题呢？就成了诗人们争论的关键话题。
对此，我仔细比对了释然被指控的七首诗。也得出了一些我的个人看法。
2：这三首诗我认为没问题
我认为这七首中，有三首没有问题。其中就包含了西娃所指控的那首《她们在谈论爱情》以及《亲爱的，有人喊妈就好》和《我体内的母亲》。
上文已提及，《她们在谈论爱情》一诗，其灵感确实源自西娃的《午夜湿婆神——致里所》，但两首诗的情感指向、精神内核、结构方式都不一样。《午夜湿婆神》是对女性在爱情中的所经历的飞蛾扑火般的挫败和疼痛，进行直抒胸臆的抒情式愤怒宣泄，如同狂风鞭打树木；而《她们在谈论爱情》，则写得更冷凝和残酷，将个人的情感悲剧凝结在一处身体的致命细节中。释然更多的是从西娃的诗中，像照镜子一样照到了自我，然后回到自我，写了一首非常私人化的诗。我们可以说释然受到了西娃诗歌的启发，但无可置疑，这是一首高度原创的诗歌，也体现了释然写作的个人特点。一个有趣的比照是，西娃在诗的开头，直接引用了布考斯基的原诗，但她在诗中写得很清楚，引用自布考斯基；而释然在诗的开头间接引用了西娃诗歌的情感主旨，但并未作出说明。有些事情，孤立地看可能无伤大雅，但一旦成为习惯，却有可能面临写作伦理的拷问。
《我体内的母亲》，被有的诗人拿来与图雅的名作《母亲在我腹中》对比。从诗名看，二者几乎完全一致。也不能排除，释然有可能受到过图雅这首诗的启发。但具体看文本，两首诗区别巨大，甚至对“母亲在我体内”这一看似相同的概念，二者在诗中也有完全不同的阐释。图雅的诗显然写得更深刻，她写的是一种母女之间的对抗、吞噬与容纳；而释然的诗，则是对自己越来越酷似母亲的那种震惊、不甘和无奈。无论是主旨还是写法，两首诗并无相似之处。
释然的《亲爱的，有人喊妈就好》，被质疑与诗人贾薇的名作《亲爱的》有所类似。其实在更早的时候，诗人绿鱼就在朋友圈里隐晦地对这两首诗可能存在的相似性疑问，并招致了释然的指责。回到文本，这两首诗在句式和语感上确实有近似的地方，并且这种句式和语感在这两首诗中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引导读者走进诗核。贾薇的句式和语感是这样的，“身体不舒服没关系，亲爱的，不舒服咱们吃药”“没有时间没关系，亲爱的，我们把最该做的先做了”“没有性也没关系，亲爱的，性不是水”……而释然的句式和语感则是，“不就打你一下吗？不离婚就好”“没性生活，不找小三就好”“没钱，不生病就好”“当妈的只要忍，这辈子就好”……
我必须说，这两首诗真的都写得非常好，是两首汉语诗歌的杰作，很不幸，我是在这种语境下来对这二者进行对比分析，本该是一种对美好诗歌的享受，但现在，即便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我同样不排除，释然有受到贾薇这首诗启发的可能。但这依然是两首完全不同的诗，句式和语感确实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明显的不同。而两首诗的立意、主旨、情感更是有巨大差别。贾薇的诗，更多的是对一种私人情感经验细致入微的深入，而释然的诗，则更具备强大的公共性、社会性，其中包含着对女性命运的深刻关怀。即使释然确实受到了贾薇此诗的影响和启发，我也不认为有任何问题。我们当然可以从对他人的汲取中形成自我，关键是，有没有形成原创的自我。受启发和影响从来就不应该构成问题。
所以，以上三首释然的诗，我不认为释然有什么问题。而我想，一些为释然辩护的诗人，可能也正是基于同样的判断，才认为，人类有相似的情感经验，部分情感的相似和接近不能被视为伦理问题；同样，一个诗人被其他诗人的作品影响和启发，写出了自己的作品，哪怕其中依然有影响和启发的痕迹，也不应该被视为伦理问题。
我完全同意这种判断，但问题是，释然被指控的不仅仅是这三首诗。
3：让释然面临严峻拷问的三首诗
除了上面三首。释然还有四首诗受到了指控。其中释然的《躲钉》被指与诗人荆棘草的《喊父亲躲钉》类似。但由于目前还没有人能准确指出，这两首诗哪一首创作在先，因此不予讨论。
被质疑得最多，也是最早被人质疑的一首诗，是释然的《环》。广西诗人陆辉艳有一首完全同名的《环》，显然创作得更早。释然的《环》发表之初，诗人沙凯歌即向她本人提出了质疑，认为与陆辉艳的《环》太像了，释然否认自己读过陆辉艳的诗。
在这次事件中，两首《环》再次被诗人们列举了出来。陆辉艳的《环》写得比较长，生活细节较多，释然的《环》则是高度凝练概括，一击致命。从写法上看差异巨大，从效果看，释然的效果更好。有的诗人据此认为指控难以成立。但我的看法是，这两首诗的诗核高度相似，甚至完全一样。陆辉艳的诗中，通过具体的生活细节，写出了女性一生的四种环，出生时的手环，标记着生命；长大后的婚戒，联系着另一个人的一生；妇科医院里，女医生将金属环植入女性身体深处；我的奶奶，终生被一种看不见的环牵制。而释然的《环》，则简明扼要，写出了绑缚女人的两个环：
……
一个深居子宫
一个卡在
变形的无名指上
在没有确证释然读过陆辉艳的这首同名诗的情况下，我们只能说，陆辉艳的《环》中，中间两个“环”如果提取出来，就正好是释然诗中的两个环。而我认为，将手上的戒指定义成一种环，并和子宫里的环并置，用这两个环来指向女性命运，这绝不应该是轻易就能想到的灵感。当这非凡的灵感出现在两个诗人的两首同名诗中时，后一首当然会遭遇质疑。因为这几乎就是完全一样的诗核。
而令西娃愤怒的《可怜人》一诗，与西娃的《女神我》做对比的话，我们也不难看出，虽然释然的诗中，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细节，但这两首诗的情感、立意和结构还是构成了高度类似。要言之，就是：女诗人的男粉丝在表达对女诗人的崇拜和喜爱，而女诗人却在对话过程中反照出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不堪。
西娃坚定地认为释然窃取了《女神我》里的情感模型，而释然坚称自己没有读过西娃的《女神我》，这看起来又是一个罗生门。但真的是罗生门吗？一度，我也不敢下任何结论，万一释然真的没有读过西娃那首诗呢？虽然西娃曾在微信群中说，释然曾给《女神我》一诗点过赞，但对很多诗人来说，依然难以构成眼见为实的确凿感。
这也正是一些诗人为释然辩护的又一原因，觉得只要没有百分百的证据，我们就有可能错怪一个诗人。我自己其实也有类似的恐惧，万一释然真就没看过呢？我只能说，如果释然的确读过陆辉艳的《环》而写了自己的《环》，看过西娃的《女神我》而写了《可怜人》，那就存在严重的写作伦理问题。
但当最后一首被指控的诗被抛出来时，我承认，我甚至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释然的《塑料凉鞋》被列举出来与诗人张敬成的《凉鞋》进行对比。这是两首几乎一模一样的诗，这已经不是套取，或者勾兑的问题了。就是一模一样，从诗核，到写法，到语言，高度一致。相似到这种程度，又如何能心存侥幸地用“巧合”来做解释呢？
当《塑料凉鞋》被列举出来后，那么，从《环》，到《可怜人》，到《塑料凉鞋》，就构成了对释然的一场灵魂拷问。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的巧合吗？面对这场拷问，我觉得释然应该交出一份自己的人生答卷。
我愿意理解为，是某种缺乏自我警醒的写作习惯导致了这些伦理事故的发生，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该承担的就得承担，如果这是释然创作生命中的一场劫难，那我也希望她最终能从这场劫难中走出来……我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在一一比对上述诗作时，仍然会被释然的写作才能而打动，她真是一个有才能的诗人，她应该重新成为一个更好的诗人。
4：捍卫诗歌的原创精神
我想向一个诗人表达敬意：诗人沙凯歌。
她是最早认为释然的《环》和广西诗人陆辉艳的《环》高度接近的。并且在第一时间就与释然本人沟通，进行了提醒。
这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大约三年前，我在日本北海道的白雪小镇小樽旅行，在皑皑白雪覆盖着运河的河岸，我在河边吃一碗鱼籽米饭，晶莹的鱼籽浇在洁白的米饭上，米饭如雪，雪如米饭。我把这种感觉写成了一首诗。也是沙凯歌，第一时间提醒我，诗中白雪与米饭的修辞和诗人三个A的一首名作撞车了。她的提醒令我觉得羞愧，因为我写完那首诗后，脑子里其实已经反应出，三个A有珠玉在前，但我还是试图说服自己，我的出发点和落点与三个A不一样，无伤大雅。正是沙凯歌的提醒，令我对自己这种心态有了警醒，我永久性删除了我的那首诗。
她的行为所代表的，是一个诗人对于诗歌原创性近乎洁癖的捍卫。
沈浩波
2021|01|09
附
释然的六首被质疑诗歌与对应诗作，每个人在对照细读后都应该有自己的判定：
午夜湿婆神——给里所
西娃
“……每个人
都先尝到蜂蜜的味道
然后挨刀”
当你把布考斯基这句诗
发给我，我说
这更像在说爱情中的女人
更像在说爱情中的我们
我们恋爱，飞蛾扑火，看激情之后的男人
撤退，置身事外。而我们挨刀
我挨过刀，你正在挨刀
你远不如想象的那样强大
精神独立，经济独立，内心独立
仿佛可以做所有男人的妈
某个午夜你冲到楼下
在月光下狂奔，却云淡风轻
告诉我，你在看月亮……
你次次卷缩在猫的身边，无助哭泣
仿佛哭泣是你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一会说想暴打那个男人，直到把他打醒
一会儿说世间还有如此让你伤心的男人
是生命对你的馈赠，这远比
僵尸般活着更有价值……
面对男人，面对爱情，我并不比你
知道的更多，他们是我们共同的
哥德巴猜想，白日梦，癫痫……
我甚至告诉过你，爱情并不存在
男人并不存在，我们的所恋所爱
只是在跟自身的漏洞纠缠，撕扯，别离
我们通过它们，反观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缝合，毁坏，重新站起来确立自己
昨夜，我在各种精油里消磨自己
我想到你，爱情过分的甜蜜和浓荫
当我把名为“午夜湿婆神”涂满身体
你正在挨刀，挨刀。通过挨刀
把爱情给予你的全部蜜，一一还回去
我并未痊愈的刀伤，在你泣不成声中
全部迸裂……
她们在谈论爱情
释然
她们两个在谈论爱情
她们一个正飞蛾扑火般扑向爱情
一个已被烧得遍体鳞伤
最后转向我
好像她们没有的
我正在拥有
想起一次例行体检
当我爬向产床
露出下体
给我体检的护士
惊呆了
没想到我这个年龄
还有美的私处
腹部的伤疤告诉她们
这是具生育过的肉体
我躺在那里
感到内窥镜的深入和
刀刮得疼痛
咬牙一声不吭
做为女人
就是不停地
挨刀、挨刀
冷却的爱情
让我拥有了
完美私处
女神我
西娃
我满足你看到了——我
一脸倦容的女人
就坐在你对面
在抽烟，在喝咖啡，在2017年
北京炎热的夏季
听你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你的生活
——为写诗妻离子散
——工资要供养病中的母亲
——你家房檐下住满野猫
燕子在窗台拉白屎
你认为我是成名女人
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每一天
不会告诉你，一小时前
我刚从中国银行出来
每月这个时段
我掏空所有钱
寄给在墨尔本上学的女儿
你一再提醒：我是你
崇拜了10多年的
女神，我在想——
信用卡里的钱
够不够
买单
可怜人
释然
他说费尽周折终于
见到了我
喜欢我的诗
特别是诗中的女人
说我写尽了中年女性的
孤独与沧桑
让人心疼这些
可怜的人
我努力保持微笑
不让他看出我
就是可怜人
他的目光
在我脸上一遍遍滚烫
我没有告诉他
刚刚有人指着
骂我疯女人
虽然我已经过了
脸红的年纪
我把一杯水
推到他面前
他起身
要去洗手间
他站起的瞬间
从对面的镜子里
我看到自己牙缝里
有片菜叶
环
陆辉艳
为了避免在众多的婴儿中被混淆
你出生那天
年轻的护士给你
系上标识：一个柔软的手环
作为这世界的第一份礼物，上面写着
病床号，以及你妈妈的名字
我的无名指上
有一枚普通戒指
它联系着我
和另一个人的一生
在妇科诊室，女医生
拿着一个麻花金属环
她把它置入一个人的身体深处
这冷冰冰的器物
阻止了更多的明天和可能
我的奶奶，终身被
一种看不见的环牵制
直到她进入棺木
变成一堆白骨
环
释然
没想到
我的一生
被两个小小的环
套牢
一个深居子宫
一个卡在
变形的无名指上
母亲在我腹中
图雅
母亲已经盘踞在我的腹中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寂静中听见母亲的笑，响彻我的喉咙
它让我恐惧，让我疼痛
我应和着她的笑在平面的镜中
滋养着她的皱纹
她的白发，被我的腹膜提拉到云的高度
以至我祈求母亲别丢下我
母亲的抱怨，此时
撑痛我脆弱的心胸
我承认我吃了她带血的奶，带血的牙印
证明我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成为她的仇人
后来我开始吃她的手和脚
吃她的眼泪和勤劳
再后来我吃她的肌肉和骨头
吃她的爱情和宽容
如今她每一寸肌肤都滑进我的腹腔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疏松
我吞进多少牛奶和豆浆都弥补不了我的罪过
内视她的表情，充满讨伐和征服
我只好节节败退
用我的坚韧对抗中年，对抗衰败的年轮
母亲在我腹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勇敢地装下她，正如多少年前她勇敢地装下我
我体内的母亲
释然
她固执、尖锐
说一不二
对我们更是苛刻
做什么
都要达到她的要求
否则大发雷霆
我认为
正是她的要强易怒
给了我一个灰色童年
甚至不解
父亲怎么会爱上这样的女人
我们一起时争吵、指责
哭泣
我奋力挣扎
只为远离她
却始终在她视线之内
我拒绝镜子
不愿看到酷似她的眼神
直到一天
被自己的语气语调
惊呆住
发现
在我不惑之年
瘦小的母亲
住进了我的体内
亲爱的
贾薇
身体不舒服没关系
亲爱的
不舒服咱们吃药
吃药不行打针
总会有办法
不舒服总会过去
可能会慢点
但不会一直不舒服
亲爱的
没有时间没关系
亲爱的
我们把最该做的先做了
一样一样
再往下做
做不完也没关系
只要伤及不到生命
都可以慢慢来亲爱的
该做的总要做完
剩下的你不做也罢
亲爱的
没有钱也没关系
亲爱的
没有钱但也没饿着你
一样地过日子
早晚快慢都是一天
亲爱的
没钱的日子
好象也没少了什么东西
那不是钱的问题
亲爱的
没有性也没关系
亲爱的
性不是水
没有几天没关系
没有几十天也没有关系
没有几年也没关系
放轻松些亲爱的
没有就没有了
但天天有也没关系
性只是性
亲爱的
没有睡意也没关系
亲爱的
没有你就睁大了眼
正好透过窗帘的缝看到外面
亲爱的
对面楼里的女人在悄悄哭
对面楼里的男人和你一样
闭着眼睛却没睡意
都没关系亲爱的
在一些夜里
总有很多人是一样的
总有一些人无法睡去
亲爱的
没有幻想也没关系
亲爱的
每天忙个不停
每天说个不停
每天走个不停
肯定会少了幻想
但亲爱的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幻想会悄悄来的
所以它悄悄地不来了也没关系
亲爱的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痛
什么时候会疼
但没关系亲爱的
你轻轻地忍着
但不要忍着不哭
不要忍着就放弃
亲爱的
忍不住你就深呼吸
亲爱的
来
我们深呼吸
亲爱的，有人喊妈就好
释然
不就打你一下吗
不离婚就好
没性生活
不找小三就好
对你再不好
也是孩子的亲爹
没钱
不生病就好
心口疼
死不了就好
死不了就活着
活着就有人喊妈
有人喊妈
就得忍
当妈的只要忍
这辈子就好
凉鞋
张敬成
快递收到一双皮凉鞋
油光锃亮
这让我回忆起
30多年前
母亲拿着湿抹布
握紧手柄
拿出炉火中
通红的小铲子
焊接断裂的鞋带鞋面
一双塑料凉鞋
“滋——滋——”
青烟中修好
重新回到我的脚丫上
那青烟中的塑料味
鼻子依然记得很新鲜
一直到今天
塑料凉鞋
释然
姐姐的塑料凉鞋
轮到我时
不几天
鞋带就断了
父亲拿砸扁的铁钳
放在煤球炉上
从别处截一节塑料带
用通红的铁钳
把断裂处
粘在一起
“嗤”的一声
冒出股黑烟
空气中
到处是烧焦的
塑料味
磨铁读诗会·月度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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