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边缘人


龙大伟每天下班后的时间,包括其它节假日,都骑着电动车在沙井客运站趴活。
龙大伟在沙井的一个电子厂上班。二十五岁那年刚到深圳就进了这个厂,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工资也由最初几百涨到现在的几千,可还是觉得越来越不够用。
大女儿前年考上了大学,儿子还在读初中,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学费全由龙大伟的工资里出。老婆在湖南老家打理家里的几亩稻田,还开了个便利店贴补家用。种地和开店事小,主要为了照顾在老家读书的孩子。
龙大伟在2014年初买了辆电动车去沙井客运站拉客。他是受到了来自同一个镇子老乡的刺激。那个老乡没上班,主要以拉客为生。
一次喝酒喝大了,那老乡讲他骑电动车拉客,一个月的收入轻轻松松六七千。那时龙大伟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才五千左右。
他觉得不应该这样,为啥一个有工作的挣不过一个无业的?
强烈刺激下,他有点心动。可把工作辞了专职去拉客,他又有点后怕和不舍,毕竟工厂里旱涝保收,各种五险一金全部交齐。而且如果自己主动提离职,二十年的工龄就白废了,这是最大的不甘。
不能全职干,就趁着下班时间,以及节假日干。
跟那个老乡喝完大酒一个星期后,龙大伟成为了沙井客运站拉客大军的一员。
在共享单车出来之前,摩的和电动车是解决最后一公里的主要交通工具。龙大伟干了一个月,渐渐摸清了里面的门道。
比如电动车拉客的起步价为五元,喊价单位也是以五元为基础单位;
等客时不要跟其它拉客大军挤在一起,可以稍微跟他们分开一点,许多乘客喜欢挑单蹦的坐;
车子一定要干净,穿着不能太邋遢,但也不能太好,以军绿色制服为最佳;
讲价也有技巧。如果一个乘客问去某个地方多少钱?你就在行价基础上加五块钱即可,这种的成交价格基本就是大于等于行价。如果一个乘客不问价,直接跨上车子,报出去哪里哪里,那基本是常坐电动车的主,你就直接招呼一声行价就好。
2014年年底回家过年时,龙大伟给了老婆一个两万块的大红包。这是他骑电动车拉客赚来的,他还截留了一点留着买烟抽。
   二
等客的时候,龙大伟喜欢在手机上玩斗地主。其它拉客的湖南老乡喊他玩真人斗地主,他不干。本来是趁着业余时间拉活补贴家用的,打牌赢的都是纸,输的都是钱。
拉客大军里好多龙大伟老乡。他说坐车的老乡更多。
龙大伟好面子,刚开始拉活时,遇到湖南人还便宜一点,卖个老乡情分。后来发现十个里能有六七个湖南人,就只有遇到自己镇上的才便宜一点。龙大伟说,其它地方的人,在深圳论起老乡来基本按省论,最多也就按市论。湖南人不行,在深圳的湖南人攀老乡要按村子或者街道论。
2016年初的一个晚上,拉一个乘客去衙边村。一个下坡处没有路灯,车速又快,撞到了路中间的挡车立柱上。龙大伟只受了一点轻微皮外伤,那乘客的小腿被豁开了一个口子,需要住院治疗。
一个星期后,医生建议回家修养。那人开始跟龙大伟谈赔偿问题。龙大伟的其它两个同在深圳的亲戚准备去医院帮他助阵,结果被他挡了回去。他说那个人一看也是个普通打工的,我一个骑电动车拉客的,一看也没什么钱。两个穷人之间,没啥好纠缠的,他也知道要太多了我也拿不出来。可如果我的几个亲戚开着轿车过来,我怕他会以为我们还有点钱,会狮子大张口来讹钱。
最后赔了那个人两万块,双方立了字据,一次了结。普通的城市边缘人之间,讹钱的空间都不存在。
2016年底,深圳的大街小巷似乎一夜之间全是共享单车了,这对电动车的拉客生意影响很大。加上年初的那次摔伤乘客事件,让龙大伟觉得靠电动车载客不是长久之计,狠了狠心,动用了老婆的储蓄和自己的私房钱,买了辆几万块的奇瑞,上班之余跑起了滴滴。

龙大伟夫妻俩从来没想着在深圳买房子,他们用多年积蓄在老家起了座三层小楼。龙大伟散落在深圳不同角落的老乡,基本跟他一个样子,都是在这里赚钱,回老家盖房子,拿回老家花,在深圳也就求一个基本的温饱。
这些城市边缘人从未想过在深圳求一个家。家可比温饱难求多了。
最近几天,到处在讲深圳的二次腾飞。龙大伟说自己很惭愧,虽然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但一点儿不激动,也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多大关系。“也许跟做大事的人有关,但我就一普通打工的,平日在厂里上班,下班有时间跑跑滴滴赚点外快。也许真正等这个政策惠及到普通老百姓的时候,我已经打道回府,彻底不来了。”
龙大伟说自己找不到跟大城市的共鸣点。他总说自己像一根甘蔗,被城市咀嚼后,汁水留在了城市,剩下的渣滓还是得回到生养自己的土地上。他周围的人基本都这样想,在这里赚钱可以,但不会定居于此,年纪大一些,或者赚多一点钱,还是要回老家。

几天前,在朋友圈里算得上中产阶级的鱼老板,发文称自己在深圳呆了十几年,还是会在某些情绪波动时,发现跟这座国际大都市频率不等同。
“深圳有百样好处,千般风情,呆久了便知。但我依然偶觉格格不入,反而借着这灯红酒绿的新世界看清了我的性格,我的思想,我的愁绪和喜悦都源自哪里。
百枝繁花,根植地下。在这种努力的融合和生长里,我感到烦恼和孤独。
生于斯,长于斯,歌于别处,本以为离开了,广阔天地任凭跃翔,如今却时刻盼望着可归故里,求死于斯。
你们啊,如此频繁的入我梦,不知我可曾入过你们的梦里。我是被风带到远方的小虫,春光日暖,百花缭乱,已不见我的故园。”
故园,对于鱼老板这样中产的精神边缘人来说,是个遥远的词。而对于类似龙大伟这样的普通打工边缘人而言,故园近得很。
他一年回老家好多次,家里稻谷成熟的时候回,家里老人过生日回,清明、中秋等稍微重大一些的节日他都回。距离也近,六七百公里,以前大客车跑八个小时,现在通了高铁,早上上车,能赶上回家陪老婆吃午饭。
这又不止是因为距离的问题,更不止于时间问题。
龙大伟在深圳呆了二十多年了,照样不觉得深圳接纳了自己,或者自己接纳了深圳,照样觉得邵阳的老家亲。
鱼老板已经在深圳买了房按了家,有公司有事业,照样故园时常入梦来。
我不太确定像深圳这样的大都市,是否单纯靠着一些伟大公司和高科技高段位的尖端人才,就可以在国际上扬名立万,翻江倒海?我能确定的是所有的金字塔必须是圆锥形的才牢固,而且底座越大越坚实,塔尖才有可能越高。
为什么过年的时候深圳会成为空城?因为根不在这里。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边缘人,都会在象征家园团聚意义的日子里集体向北迁徙。
只有当越来越多的人不单纯是为了在深圳赚钱,而是把这里当成家,当成一个可以死心塌地在这里生活、生长、以及死去的地方,就像当年那个老人画完圈之后,第一批来这里的建设者那样,把自己由边缘人变成主人,估计那才是这座城市再次起飞的时刻。
九爷:小小水果商,城市蒙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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