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习气 无非酒气

世间货品虽多，莫如食品为愈。能吃方能干，饭量不光是肚量，也是力量。

好吃者尚需一副好胃口，据郁达夫夫人王映霞回忆：“他一餐可以吃一斤重的甲鱼或一只童子鸡。”郁达夫也有类似文字：“有时候在书店门前徘徊往复，稽延得久了，赶不上回宿舍来吃午饭，手里夹了书籍上大街羊汤饭店间壁的小面馆去吃一碗清面。”鲁迅日记中每每有“达夫招饮”之记述，鲁迅每饭必酒，与郁达夫相比，其酒量不大，经常喝得酩酊烂醉，且喝酒过程中烟不离手。郁达夫在1933年曾赠诗鲁迅，其中两句云：“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郁达夫日记更为细致：“午后打了四圈牌，想睡睡不着，就找鲁迅聊天，他送我一瓶绍酒，金黄色，有八九年光景。改天找一个好日子，弄几盘好菜来喝。”酒醉激发诗兴，唤醒灵感，郁达夫与鲁迅的交往，充满酒气与醉意。

习惯孤单的古龙尝言：“其实，我不是很爱喝酒的。我爱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时的朋友，还有喝过了酒的气氛和趣味，这种气氛只有酒才能制造得出来。”古龙饮酒，痛快淋漓，头一仰，便一杯，一如他笔下的武侠人物，无不一腔热血，干净利落。白日纵酒，夜间放歌，酒后未曾话痨，笔下一吐一朵莲花，闭门造车，出门却能合辙，他曾诘问好友倪匡：“有钱不花有什么意思？喝酒不醉有什么意思？”文人写作，德业并修，文人从政，位不配德。文人固以作品论高低，文人之可爱，却不在作品之完美，而在于一身的漏洞百出，残缺不全。

文人习气，无非酒气，孔融大概也一身酒气、两袖清风之徒，其《难魏武帝酒禁书》本文弱书生狂言臆断，却不乏排山倒海、慷慨激昂气势：“尧非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斛，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彘肩厄酒，无以奋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厄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扬其灵；袁盎非醇醒之力，无以服其命；定国非酣饮一斛，无以决法令。”偶一失言，祸有不及，魏武帝哪里容得下如此心怀异志、离经叛道之士。只言片语，猎奇炫博，于人心世道，绝无所关，常人或不以为然，未将后果看得严重，但统治者不同，严重性较之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差。最后，容颜灵秀、气质清雅、心怀赤子、才冠绝伦的孔文举，却唱了一出招合徒众、欲规不轨、大逆不道、宜极重诛的苦戏。呜呼！哪一个文人有下场？

一帆一桨一孤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顿笑，一江明月一江秋。本质上，他们都是孤单之人，喝多喝少，全合自己感觉，“一个人如果沉溺于酒，必定有他伤心的事，而伤心的人必定是多情的人”，这话直抵泪点。

生活越丰富，内心越孤单，内心越丰富，生活越无助。作家的心思，全在写作的责任田里，遂不愿承担平日里的琐碎义务。重要的不是去写别人写不出的东西，而是去写只有自己才能写出的作品。离开纸笔，便没有了存在感，平常有字无腔，曲笔讳饰，倒也合辙押韵，通顺叙事，然写作之妙，全在意境融彻，美不在美，因人而彰，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酒后往往如此。

片言半简，以书存人，著书垂远，蓄后流长，写作本可为终身职业，他们却芳华岌岌，未闻佳期，英年早逝，地下修文。“人生在世，该当痛快，如不痛快，活到一百岁又有何趣？”此乃古龙名言。先晕车，求而不得，后晕船，舍而不能，所谓文人事业，不过一场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