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剃头》

剃头

东方樵

说出来不怕让人笑话,我这个人,生性疏懒,一不爱洗澡,二不爱剃头,总怪这两件必不可少的琐事,给人生添了不少的麻烦。

洗澡暂且不说,单说剃头。

也许别人不信,如果不是觉得蓄了个把两个月的胡发不刈割就走不出门了,我决不上理发店去,对那地方,我印象不佳,甚至于有点儿说不出的害怕。中国人多,哪儿都拨不开脚,理发店也是。任是什么时候去理发店,都见到一长溜子人,一如电话线上排的麻雀似的候着。等一个个人剃完,就像守着一窝小鸡儿一个个出壳,可要耐心。光是男同胞还好说,糟心的是女同胞也经常光顾这里。她们的掺入,大大减慢了“鸡儿出壳”的速度,长头发实在不好对付,要剪,要洗,要作,要吹,要烫,要染,还要焗什么油,罗罗嗦嗦,磨磨蹭蹭,可把人的胡子都等白了。等白了你也得等,你屁股在油腻腻的长条椅上打熬不住了,溜出去一阵子再转来拣便宜,叫你莫想,你的空当被人家填上了,你又得往后排。时间在理发店最不值钱,“咔—嚓”“咔一嚓”,剪声不断,你的和闲言碎语一起被剪去的生命光阴,如纷纷飘落的短头毛屑,无人理会。剃个头,花半个上午兴许还轮不上你,你说人愁不愁?

好容易轮到你了,椅子上、围布上、毛巾上、磨剃刀的帆布条上,那股又酸又霉的味儿,久久的在你周遭氤氲着,人不由地暗自疑神疑鬼。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有传染病的人不许剃头,谁有病,谁没病,你知道?兴许,你坐的椅子,搭的围布,揩的毛巾,刚才就是患乙肝的、患流感的、患结核的人坐过,用过,揩过的,你手所触,身所披,脸所挨,无往而不潜伏着病菌,教人好生畏怯。最怕的是刮胡之前,师傅用脏兮兮的毛刷,把黄不拉叽变了气味的肥皂油沫儿,涂在你的唇髭上,又用热烫的毛巾捂紧你的嘴巴鼻子,好似要让人窒息图人财物的架式。想想那毛刷儿“亲吻”过多少人的嘴唇!那热毛巾“抚慰”过多少人的鼻孔嘴洞!浊腻的热气吸进腹腔,总疑心病菌像蝗虫成阵似的钻进去,两片嘴唇使尽吃奶的气力也无法抿得像马德堡半球那么紧,真担心那些病菌把红红的唇缝作为强行“登陆”的滩头阵地。如是疑心着,担心着,如坐针毡,但你像套了笼头嚼子的牲口一样无可奈何,只好任人摆布。

刮胡子怕沾上病菌是一回事,更怕的是遇上一个爪健如鹰的师傅,以胡子的“天敌”自居,以“除恶务尽”的空前热情,刮了又刮,刮了又刮,挖草皮似的,恨不得把髭儿的根给刨出来,刮得你像压根儿没有长过胡须一样。胡子诚然要刮,乱蓬蓬的像孔乙己似的也难看,但总得留点浅茬儿吧,不然,下巴圆丢丢的,光溜溜的,人还哪有阳刚气象?还叫什么男子汉?在我的潜意识里,国不可一日无君,男不可一日无胡,没有胡子的男人比有胡子的女人还难看。“达达”派画家杜桑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加了两撇胡子,哪个看了不笑得搐筋?那么,面白无须的男人呢?不就像个软棉条似的太监?每次剃完头,出门时我总要下意识地摸摸下巴,指肚上若是没有一点如触旧板刷的感觉,真还觉得不好见人。有几回,我求师傅以剪代刮(我想任你天大本事,也不能弄得不见茬儿),他脸一拉,说是剪不齐的。我只好宣布不刮,免他一道工序。不料在街上,路人看我时目光怪怪的,我只好捂须鼠窜,回家修剪。

在理发店剃头,还有种种教人不好受用的节目,比如,刮了胡子之后,师傅必捎带着为你刮脸,那寒光闪闪的利刃,在你两腮两颊游走“扫荡”,“呼——”,“呼——”,一声紧似一声,类似屠户刨猪毛的那种亮响,我生怕师傅兴致一来,忘乎所以,用力过猛,拉出一道血痕。尤其让人胆颤的是,那刀非要铤而走险,探进你的眼眦里去“游弋”一番,像削古井内壁的苍苔一样削将起来,你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总怕那刀调皮地滑向眼球。这套节目,纵是有惊无险,也教人出不少冷汗。师傅还不放过你,油腻腻凉丝丝的两砣雪花膏什么的,往你脸上尽搽尽抹,我是数九寒天都不用这类玩意儿的,可忘了交代他就照搽不误,弄不清他是在洗萝还是擦陶罐,你脸皮儿直发麻,恶俗的脂香薰得人发晕。

记不清什么时候读过一篇题为《剪削人生》的散文,文中描述一位理发师的手艺超凡,如解牛之庖丁,而被剃的人,简直如痴若醉,俨然进行了一次艺术享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名师,我也从来没有因剃头而进入一种超妙的境界,这辈子恐怕没有这种福分。除了当年接受“再教育”时,因可借剃头之机在阴凉地方休息一下而不那么厌恶剃头之外,我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对剃头一事感兴趣了。

这几年,我再也没有上理发店“引颈就戮”了,把头放心大胆地“包”给了老伴。家中剃头卫生,安全,简便,省时,蛮对我的路子。老伴的手艺当然不敢夸说,有时怕像是狗(罪过,对不起老婆大人)啃的一样,我还是死心塌地的做她剪下的“绵羊”。想我不是国家元首,需要出访,又不是青头郎君,需要相亲,能剪短就行了,还穷讲究干啥?墨西哥十七世纪女诗人索尔·胡安娜,少时嗜学成癖,每当她没有完成预定的课业时,就自行剪下一缕金发,说是这么平庸的脑袋,用不着这么美丽的头发来装饰。较比胡安娜,我的脑袋岂一个“庸”字了得?既是明白了这点,又凭什么要为三万六千根烦恼丝和一撮稀松平常的山羊胡费那么多的心神,花那么多的时间呢?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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