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胡耀文的诗《风将微弱的呼吸分配给每一个沉睡的人》(15首)
落叶令
何物倥偬,譬如落叶
扎进土层的根系在呼唤。
何事匆忙,譬如人世
清风吹拂的幼儿已长大。
祖父的狼头埋葬过野地黄叶
我用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新陆地。
原来
原来,不但春风可以怡人
秋风也可以醉人。
原来,落叶与流水均有颓废之美。
人在心里建设秩序
并不断打破——
以辉煌的名义,以上帝的视角。
原来,除了生活本身
再没有多余的意义。原来
除了用爱编织罗网,再没有
一个身在其外之人。
现实与虚幻,只不过是一体两面
——万物都在一个圆形果盘里
分享专属的供品。
空蜗牛壳
一个小小肉体
让出房子,在时间无尽的长河中。
一个灵魂
献祭于自己坚硬的壳,
给风,给沙土腾出位置。那次
我在地里锄草,
当我的锄头碰到一声微响
我看见了它——
一只空蜗牛壳。
拿在手里很轻,但仍然不失坚硬质地。
放在嘴边一吹,它会发出
悦耳的声音,给平静世界制造一点
响动:
像是在诉说,又像是
消逝的生命在宣告胜利。
山间小憩
空茫茫山谷,一人独坐。
柴刀,躺在身旁
陪着歇息,它也累了。
早晨随我进山的小黄狗,现在
不见了身影,一刻钟前它
还在与我说话,为了追黑翅蝶
它闯入了满天星绚烂的花丛。
夜半
夜幕笼罩大地。村庄
缩小在一只蜗牛壳里安眠。
风将微弱的呼吸分配给
每一个沉睡的人。
“嘭、嘭、嘭”,有人敲门?
——山丘下意思地
抖了抖肩膀。月光从云层探出头来。
一个黑黢黢落寞的身影
在一幢老屋前,独自彷徨。
道路弯曲
可以想见,一条笔直的道路是痛苦的
——过于完美的事物会留下
孤独的后遗症。可是
几乎所有道路都向往笔直,并将之作为
一种下意识的追求。
从山巅俯视:
一张庞大蛛网覆盖大地,弯曲脉管在风中
抖动
如黑色丝绸。那上面
铁壳甲虫在忙于搬运——
——我从山上下来。道路拉伸如希望
在骨肉延宕的酒器中。
秋蝉,秋风
秋风在山脊磨着锋刃。树枝
将汁液拼命递给根部,它知道
当风的砍刀下来时,献祭是
无法回避的选择。九月
众蝉将叫声
抬到辞别的高度,它们用赴死般鸣叫
要保留辉煌的名节。
有人开始添衣。
有人从鸣蝉悲吟的树下
经过,一片黄叶落下来,压在他的
肩头上,让他陡峭的身形出现了
片刻倾斜。
是谁将骨头留在了高山上
是谁将骨头留在了高山上,是谁
想忝列其中?有生之年
作为普通人而奢谈理想
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我曾在岩石的坚硬中寻找真理
——以真理之名。
我置身风暴之眼,举重若轻。
碌碌如我者,惯常要借用酒精
来掩饰令人失望的大词。
我还谈到朴素者也抱有可笑的决心吗?
——以弃绝沉沦之名。
是谁将骨头留在了高山上,是谁
想忝列其中?
作为一个平凡的人而奢谈理想
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透明
玻璃、白纸、薄纱
哪个透明?
——你问。
爱情、友情、亲情
哪个透明?
——我问。
水、酒、空气
哪个透明?
——你问。
生活、日子、岁月
哪个透明?
——我问。
……鉴于以上我们提出问题的
思路不同,我觉得
不应将物质和情感放在同一层面考量。
我们所追问的透明
并不一样。
白露
白棉花
被母亲的花篓背回家了。
红薯还在沙地上
等着你。
这作物和粮食的颜色
是一个节令应有的姿色。
南移的太阳要带走温暖
但高高的柴垛已经码放起来。
松鼠也在忙着搬运松果。
寒风在北方,正酝酿
针对南方的第一次长途奔袭。
白露为霜,
秋天苗条的腰身日渐显现。
一切准备就绪——
南飞雁,将诗行写上了衡阳
蔚蓝色天空。
欢迎加入老年象棋部队
老头们坐在皱纹上笑,或在
一匹卧槽马旁长久地沉思。
屈指可数的日子,被过河卒一步步
缓慢地占领。
在湖畔小镇,他们并不在乎
“手谈”的高雅,宁可
为一招悔棋争得面红耳赤。
树荫下,或茶摊前,他们常常
围成一圈,却在心里站定了
非红即黑的阵营,在棋盘的磨眼里
旋转着零落的激情。
——这只隐形部队
正在扩招,不久,关于胜败的消息
就会浮出水面。
采耳小寐
时间来到周日正午。秋风
抬升我的身体,到四楼的高度。
我躺在洁白鸽笼上
蓊郁的肉体与溪流一致:
头部朝西,指向东岳庙闲置的戏台;
脚板向东,踩着电讯大楼狭长的台阶。
采耳,采耳,有一种类似于
蝴蝶飞飞振翅的细响,来到我耳边——
毛绒绒的电流令人颤栗。
采耳,采耳,我在芳香中小寐,将时间
停留在舒服与惬意之间。
平分秋色三杯酒
担丘垅的午餐将主人的厨艺界定在
与我相同的水准上。
洋酒、白酒、啤酒,我和佳禧、桂华平分。
二十年前,那后山苍翠的秋色
如今已被工业园区宽敞的厂房覆盖。
……经济发展的大氅,不由分说
要扎紧土地的腰身。
我记得,那后山有一条狭窄的小路:
在荆棘与茅草掩映之间,我和桂华
沿着它去刘舜先湾找刘光武——
这个当年写下“去九宫山在上坡的日子
要记得下坡的时刻”的民间诗人
三年前成了中风患者,我们与之谈论诗歌
他语焉不详,落实了他自我营造的
诗句之境。
哦,光阴的刻度,无论你从加法或者减法
哪个方向计算,其实都一样:
我们回不去的青春,现在
要到酒杯中去找寻。
1990年代的小镇有几个写诗的年轻人
小镇叫还地桥。那几个写诗的年轻人
分别叫:田圣堂、胡佳禧、陈桂华、
刘光武、田溢文、胡耀文,那时
他们多半以谈诗的名义而
行着聚众斗酒之实——
时光在酒杯里旋转,酒精促进了诗歌的发育。
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只是,港南路的桥头餐馆
他们经常性地画老虎,爱好吃黄老板
制作的炖猪皮,有时还不免与
丰腴的女招待展示文学青年的俏皮……
当时间从年轻的春天
恍惚迷离中来到成熟的秋日,这几个人
像几枚生锈的螺钉,从那台
名叫诗歌的机床上
松开了,纷纷落进生活的草丛
遍寻难觅。
旧管道漏水的解决方案
旧管道也有臭脾气,并且
用隐性的发作来敲打你,让你
思前想后,终于醒悟到它也不年轻。
请来修理工,做了两个方案:
其一将渗漏墙面凿开找到
埋在墙内水管的漏水处;其二
重新安排水管。我选择了后者。
这次,我要让新水道走在明面上
就在我眼皮底下流淌。就像
年老者休退,用新人换了旧人。
而那一节在黑暗中
七拐八弯的旧管道,我要让它成为
一段枯骨,如同深埋荒山的
祖先的骨殖,直到有一天
不再有人,将它想起。
胡耀文,男,湖北大冶人,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著有诗集《云水谣》《聆听花开》等,系中国诗歌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