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卖白纸

卖白纸

那时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读初二、初三年级。

初春时节,村里许多人家的煮熟的构皮已经造成白纸,一些人家的白纸甚至卖成了白花花的钞票。

而我家的构皮还堆放在屋角。多久才能变成白纸、才能变成钱呢?仿佛有些遥遥无期。

父亲抄纸手脚有些慢,别人一天能抄出20多刀白纸,他顶多抄出十来刀。

父亲不光抄纸慢,理纸也慢。别人一晚上理几十刀白纸,他一晚上理个十来刀。抄纸匠白天抄纸,晚上还要理纸。所谓理纸,就是把晒干了扯下来每八十张一刀数好的白纸一张张理整齐。

速度赶不上,进度也就慢了下来。

十冬腊月,白纸贩子们就来到村里趸白纸。进度快的人家,几百刀上千刀的白纸已经捆好码放在家里。这个时候,白纸价格也俏市。白纸贩子们为了在清明节到来之前狠狠赚上一把,再高的价格也不会犹豫。这个时候,有白纸囤积的人家往往都卖到了好价钱。

已经说过,这个时候,我家的构皮还没有变成白纸。

春节过后,眼看着许多人家抄纸的活路接近扫尾,正准备运送农家肥栽洋芋、栽包谷了。这时,我们一家还在为堆放在屋角的构皮发愁:要继续抄纸吧,眼看庄稼要被耽误——我们乡下有句俗话:误了一年春,十年理不抻。也就是说,耽误了一年的春种,这个家庭再苦十年都没法摆脱贫困;要种庄稼呢,又会耽误抄纸:构皮不能变成白纸,也就没法变成钱。钱和庄稼同样重要,不可顾此失彼!

父亲白天抄纸,晚上理纸;母亲把白纸从纸垛上一张张的揭下来,用棕刷子一张叠一张刷成一条条的贴在墙壁上,这就晒纸。没有读书的妹妹和拖着病体的爷爷一张张的把晒干的白纸扯下来,一刀一刀的数来叠好。许多时候,我读书放学回来,还得帮着扯纸、数纸。哪里能像现在读书的孩子们那样,还有时间复习、预习和做作业?

杏花开了,桃花开了,候鸟的歌唱一声递一声地从大尖山那边传过来。想着家里急需栽种的洋芋和包谷,想着家里那些还没有变成白纸的构皮,想着家里那些还没扯好理好的白纸,想着那些扯好理好但还没有卖掉的白纸,想到这些构皮和白纸如果不在清明节前变成现金也便送人都没人要,我再也没法坐在教室里安静地念书了。

尽管父母不希望我耽误学业,但他们还是希望我能帮家里减轻一些负担。

于是,我没有向老师请假,毅然决然就离开了教室。

那时,刚刚开放搞活。老家的乡场时兴每五天赶一次场:一号六号赶甲地乡场,二号七号赶乙地乡场,三号八号又赶丙地乡场……每天都可以赶场。于是,我每天背着三四十刀白纸,赶起了“流流场”。

那时候,我们村里的白纸正跟着潮流造假——印刷厂里切下的打字纸的边角废料,搓揉进构皮纸浆里,这样造出的白纸叫“纸花纸”。“纸花纸”看上去雪白耀眼,实际上质量较差。父亲抄纸技术不行,“纸花”不可添加得太多。因此,我家的白纸和别人家的白纸相比,亮度不够。乡场上,我的白纸和别人的摆放在一起,就没别人的好卖不说,价钱还没别人的高。运气好的时候,背去的二三十刀白纸能够卖完。运气不好的时候,二三十刀白纸一刀没卖掉的时候也有。

由于一些乡场离家较远,为了早一点赶到集市上,许多时候天不放亮就得动身。不论白纸是否卖完,三四点中又得匆匆往回赶路。生意好的时候,在小摊点上煮碗面条吃了再走。生意不好时,买一块粑粑,一边吃一边匆匆赶路。有时走得晚了,夜里十来点钟才赶到家里。

那时候,卖白纸得交一些杂七杂八的税。我们最害怕两种人:一是工商,二是税务。我们经常和这两种人做着“猫鼠游戏”。社会关系好的人家,提前就跟税务人员打点好了,把税务人员请到家里,把家里所有白纸都打上“戳印”。打了“戳”的白纸拿到街上就可光明正大的摆着卖。我家的白纸都没打“戳”,有时候一不小心,被税务人员抓住,一抱将白纸抱走,交税不说,还得费一番口舌才能把白纸拿回来。讲了半天,卖白纸的大好时机已经错过了。

那时卖白纸,最远去过邻县大方的猫场和马场,两个地方都不通公路,交通不便,要乘船渡过瓜仲河及其下游木空河。县内比较远的乡场,到过董地、小羊场、以麦地……

那次走路去董地,才到化作林场,脚板底就打起了两个大水泡,痛得寸步难行。没法,只得借宿农户家中,晚上用热水烫了脚,次日,脚板底的水泡奇迹般地好了,第二天才顺利走到董地。

从董地回来的路上,看到路边地里的包谷苗长起来两寸多高了。想到家里的土地还没犁,种还没下,全家人还在为白纸而奔忙,心里那个难受,真是没法用语言来形容。去以麦地比较远,得起早来打着手电筒走一段路。从大马湾到岳家田坝,过江家大坡,过平桥村,过水拜林,过一棵树,下一坡,爬一坡,就到以麦地了。到了一棵树,远远听到山间的马铃声,那时交通不便,村民赶着马帮前往以麦地驮煤回来,清脆的马铃声在山间回荡,至今仍觉韵味无穷。

走在大山脚下,远远望见山顶上兀立着一棵大树。那就是有名的“一棵树”。一棵树曾经是解放军剿匪的战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纳雍有名的“反共救国军司令”江洪开纠集号称“白天能打一根线,晚上能打一炷香”的有名神枪手“川河老耶”占据一棵树有利地形,与解放军负隅顽抗。结果,江洪开被解放军歼灭在一棵树……

走在卖白纸的路上,对这些地方文史知识作一些了解,也别有一番乐趣。

卖完白纸返回,看看天色向晚,只得加快脚步赶路。走在下坡路段,往往一气飞奔。尽管如此,到了江家大坡,天也就黒了下来。一路泥泞,一路坎坷。山间小路,多是深深浅浅的驮煤的马帮踏出的“马碓窝”。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脚下一溜一滑。远处,几星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有几声稀稀落落的狗叫,颇有几分凄凉……

一路的跌跌撞撞,走到家时,头发已经湿尽,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回到家里,等了半夜的全家人自是无比高兴,大家都还没吃晚饭,还在等着我呢。

好不容易帮助家里把白纸卖完了,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同时,也觉得自己为这个家庭立了一大功劳。

只是,卖完白纸回到学校之后,听老师讲课却像听天书了,尤其是数、理、化等课程,根本无法追赶上别的同学。什么函数、化学方程式等等,老师讲到什么地方,简直一头雾水,如堕五里雾中。

由于基础太差,当年参加中考,虽然上了预选线,但是,数学居然才了考了10.5分……

不过,那些年的坎坷经历,虽让我吃过不少苦头。但是,却也为我积累了一些别人没法积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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