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比选对象还难
01
如今的书店闹哄哄的成了大卖场,难有翻书、选书、读书的气氛。选书,首先成为了一件头疼的事情。满眼书海茫茫,不知何处可以拢岸。书的琳琅满目,其实是在花哨之中暗藏着浮躁,便越发地让人乱花迷眼。
好多朋友都问我如此乱象,进书店如何选书?说实在的,我已多日不去书店,选书,只在网上或图书馆,或听孩子的推荐。因此,面对那么多其实大多是可读可不读的书,我只能说,首先不选的是什么样的书(仅限于文学和社科类)。然后,淘汰下来的,范围缩小,可选的书容易水落石出。
一不选太老的书。太老的书,尽管花样翻新,包装翻新,内容大致相同,如果不是为了专业研究,尽可以不看。其中包括对那些老书的新解新讲和新的点评本,不如选旧本更可信,比如讲杜甫,不如看清浦起龙的《读杜心解》;比如看《红楼梦》,不如看脂评本,或者,索性就看原著。
《读杜心解》,浦起龙著,中华书局
一不选太新的书。太新的书,尽管经过媒体的宣传炒作,往往容易是雷声大雨点小,可捞出的实在干货不多。因为没有经过时间的筛选和考验,很容易名实不符,货不对版。因此,除了自己信任的作家和研究者的书,再卖力地吆喝声盈于耳,一般我不会为之而动心。
一不选各种年选本和丛书套书。不是说这类的书一无是处,是说这样两类书,往往鱼龙混杂。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如今的年选本编的并不尽心,不少根本谈不上编和选,而是剜在篮子就是菜,不大负责。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鲁迅等人编选的小说小品文选集的质量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不如六十年代周立波编选的散文年选本,起码还有一个对各篇文章认真的点评,让读者明白为什么选了这篇文章。丛书和套书,更是容易茄子搭着葫芦卖,质量参差不齐,容易给人一种卖菜的撮堆儿卖的感觉。与其不留神咬一嘴沙子,不如另辟蹊径。
一不选腰封上写一串名家名字联袂推荐的书。也不是说这类的书就一定没有好书,而是说上当受骗多次,有些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类书明显的商业操作色彩,拉大旗作虎皮,拉一串名人唬人,往往这些名人碍于情面,根本没有看过书,却一起加入叫卖的大合唱。这类套数,让我看到那灿烂的腰封,总会想起选美比赛那些缠裹在美女身上的缎带,随猫步一起性感地忸怩摆动,有些不伦不类。
一不选报告文学和新写的名人传记。如今的报告文学,好的越发显得凤毛麟角,而让人分外觉得物以稀为贵,总体而言,已经失去改革开放伊始时的风骨和品质。不是什么瑕不掩瑜,而是瑜难掩瑕。大量的,名为报告文学,不仅没有了什么文学性,更缺少了对现实真诚的介入,仅仅沦为为资本或权势打躬唱喏之作。至于名人传记,不论是自己写的,还是他人撰写,更多可疑,极容易沦为表扬与自我表扬,成为妆后的彩照。
这样五类书不选,或慎选,删繁就简之后,再来选书,似乎会好一些,心也容易清爽,眼也会明朗一些。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孔之见,不足为训。
不过,读书,其实应该是越读越少,而不是越读越多。人这一辈子,读书读到最后,书架上剩下的可读的书,就是那几本,那几位作家或学者的著作而已。坐拥书城,尽享六宫粉黛,是年轻时读书时的心态。对于我而言,如今选书,不是看宣传的热闹,不是看包装的花哨,不是看印制的精美,而是首先选作者。选书选到最后,只剩下最简单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作者是书之本,是书之魂,会对他自己的书负责。因此,我只选那些我信任的作家和学者的书,我会尽可能地买全他们过去出版的旧书和新近出版的新书。对于陌生名字的作者的书,我会先了解一下,觉得可以信任,并确定自己确实有兴趣,才会对他们下笊篱。
如今的图书市场混乱而浮躁,有很好的出版家,也有混世的出版商。图书市场,已经成为了江湖,水很深。选书真有点儿比选对象还难。确实要切记:买书有风险,选书须谨慎。
02
书的实验
如今,童书出版,乱花迷眼,盯着的是孩子和家长的钱袋。站在书店童书柜台前,真有些“雪暗梨千树,烟迷柳一川”的感觉,不知该往哪儿下笊篱。选书,还真有点儿难度。
最后,我选了这样三本书:一本英国珍妮·威利斯文、托尼·罗斯图的《鼠老大》(湖南少儿出版社),一本美国安妮·曼甘文、凯瑟琳·沃特斯图的《想要月亮的猴子》(江苏少儿出版社),一本英国朱蒂·维特文、尼尔·瑞德图的《暴风雨后的小海豹》(江苏少儿出版社)。
虽说是选,却有些盲人摸象,心里一点儿底没有,权且当作一次实验,看看孩子到底喜欢不喜欢。
孩子不到四岁,还不认字,我将这三本书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先讲哪一本,他先选了《想要月亮的猴子》,猜想他以前听过“猴子捞月亮”的故事,是想看看两者的不同。读完之后,他选择的是《鼠老大》。最后,选择的是《暴风雨后的小海豹》。三本书都读完了,不用再问他喜欢哪一本,便知道了,因为他磨着我还要再讲一遍《暴风雨后的小海豹》。孩子的选择,不带一点儿功利色彩或其他外在因素,删繁就简地淘汰,全凭直觉,就是喜欢不喜欢,直线一样,简单明了,一箭穿心。
实验的结果,竟然如此快刀斩乱麻,比我在书店里琳琅满目的童书柜台前翻来覆去仔细比较的犹豫,似乎要容易也要快速得多。这倒引起我的兴趣,为什么孩子会有这样的选择?和我们大人的选择,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区别?
简单从绘画风格来讲,《鼠老大》漫画风;《想要月亮的猴子》装饰色彩;《暴风雨后的小海豹》则是完全写实风格的水彩画。当然,逼真的,和在海洋馆里见到的真海豹非常相像的图画,让他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是孩子喜欢它的一个原因,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更主要的,还应该是内容。
就内容而言,三本书就是传统的童书写法,不过,前两本是属于童话,而后一本《暴风雨后的小海豹》则是写实的生活散文。按理说,孩子应该更喜欢童话才对,为什么这一次却偏偏选择了平铺直叙的散文?
《鼠老大》讲的是一只老鼠总到一家人那里偷吃东西,这家人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捉住这只聪明的老鼠,最后把老鼠请到家中,把老鼠当作朋友一样,倒相处得非常愉快。不料,这只老鼠死掉了,全家人很怀念和它一起相处的日子。这是一个化敌为友向孩子讲善的故事。
《想要月亮的猴子》讲的是一只小猴子什么都想要据为己有,屡屡难以得逞,得到的是惩罚,却依然一意孤行。最后,它想要天上的月亮,妈妈告诉它:有些东西比如月亮是属于大家的,你要学会和大家一起分享快乐,不一定非要拥有每一样东西。这是一个讲孩子在不断错误中成长的故事。
《暴风雨后的小海豹》讲的是一只暴风雨后受伤的小海豹,被一位老爷爷抱回家,帮它养好伤后,村子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它,和它一起尽情玩耍。老爷爷却将它又送回大海,和它的伙伴海豹群一起生活。如果按照我们惯性的分类,这是一个爱护动物爱护大自然的故事。
三本书讲述的道理都很好,对于孩子都很需要。只是,第一本书讲述的道理,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显得深了一些。而且,这只老鼠的形象,和有趣可爱的米老鼠相去甚远。孩子不喜欢,是必然的,说明我当初选择的错误。第二本书,妈妈最后讲述的道理过于直白,小猴子一次次犯错而一次次受到惩罚,听故事的孩子和小猴子一样始终处于耳提面命的被动地位。这种受教育的方式,尤其让孩子难以接受。
第三本书,讲的也是道理,但书中没有一句这样道理的话出现,道理在故事结束后自然地流露和蕴含。更重要的,吸引孩子的,不是道理而是故事中浓郁的感情色彩。在读到小海豹被破渔网的线缠住动弹不得,又冷又饿,奄奄一息的时候,孩子对它充满担心,对比自己还弱小的小动物的怜悯和关心,是所有孩子的天然之情。当读到老爷爷把小海豹抱回家喂它鱼汤它不喝,老爷爷坐在它的旁边一边抚摩着它一边为他唱歌,一直到傍晚它才喝下第一口鱼汤,然后喝完全部鱼汤,开始咂这老爷爷的手和老爷爷玩。如此从不熟悉到熟悉的过程,自然而亲切,让孩子的心和小海豹也和老爷爷一起起伏。最后,读到老爷爷送它回大海,对他说你该回家了,它找到了另一只小海豹成为了朋友后,两只小海豹跃出水面,激起一片水花,和老爷爷告别的情景,让孩子感动,既为小海豹回家感到高兴,又为小海豹离去感到伤感。
一连两天,孩子磨着我让我讲了六遍《暴风雨后的小海豹》,而将另外两本书毫不留情地丢在一边。每逢讲到这里的时候,孩子都一言不发,望着书的最后一页画面,沉默了好久的时间。
03
小品文时代
在我看来,小品文就是散文。一般而言,世纪交替的那些年头,属于小品文时代。这在上一个世纪之末和世纪之初,就可以充分地看出来,所以鲁迅先生说过那个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小品文的成就,是在诗歌和小说之上的。
小品文时代出现的背景,如周作人所说,依赖于世纪之末的王纲解体。旧的价值体系、旧的精神寄托,在新的世纪到来之际被冲撞、被颠覆、被解构,而新的一切尚未建立起来,一切便只是碎片,是钢镚儿,是沙子,是散文形散神也散的散。自然,散文或叫作小品文,最生正逢时。
小品文时代出现的标志,是谁都可以写,小品文既可以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又可以飞入寻常百姓家。学者教授可以写,中学生也可以写,文人可以写,明星也可以写。明星出书写自己再配以生活照的散文集大量孵出,便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同当年小靳庄人人可以写诗不可同日而语,但散文的解放,却使人人将小品文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在以往只是文人的属地小品文的王国里当家做主人。小品文时代,是自娱自乐的卡拉OK时代。小品文时代,是赵本山和宋丹丹在小品中说的可以把自己出的书糊满自家墙的时代。
小品文时代的天地在无限地扩大,小品文不再仅仅在文学刊物上玲珑剔透而高傲地栖息,而是如漫天雪花或蝗虫一样纷纷扬扬扑入大小报纸间,甚至网络之间。小品文时代,是刊物尤其是文学刊物不断在萎缩的时代,是网络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时代。因此,可以说,小品文的时代就是网络的时代。这也就是说,人们随生活节奏的加快已经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看鸿篇巨制;同时,也就是说,小品文不再是重要的物品,需要仔细保存,甚至连小摆设都不是,无须上架把玩,而是同报纸看完即可随手扔掉或包咸带鱼;同网络上看完即可一键删进垃圾箱一样。小品文时代,是一次性的时代。
小品文时代拒绝沉重和厚重,拒绝叙事和抒情。小品文时代,是舞台上消失了戏剧却红火了小品和相声的时代;是电影票房历史厚重的《一九四二》打不过浅薄搞笑的《泰囧》的时代;是电视上脸蛋和声音大相竞逐的相亲和走秀节目越来越热闹走红的时代;是为了博得出位和收视率而让明星们玩命、明星只是跳水时被水拍紫了皮肤而明星的助手却是落水而亡令人啼笑皆非的时代;是潘家园里人头攒动字画瓷器假的盛行于市却照样全民皆兵般红了全民收藏的时代;是纸本上淡化了小说和诗歌却成就了微博、短信、飞信和段子的时代;是天空中污染的雾霾越来越重而难得看见蔚蓝的时代;是大地上荒草萋萋比大树还要茂盛的时代;是凤凰古城城门一关就可以开始坐地收钱雁过拔毛为所欲为的时代;是把猪蹄子改名为猪手把鸡爪子改名为凤爪把赖尿虾改名为富贵虾的时代;是一个风尘女一张情色照即可拉下数位高官的时代;是市场上野菜的价钱卖得比新鲜蔬菜还要贵的时代;是每晚电视连续剧越演越长和街上姑娘的裙子越穿越短的时代。
小品文时代,是思想和穿着一样单薄而紧、透、露的时代;小品文时代,是性感的时代,是纵欲的时代,是造假比真货畅销的时代,是浓妆艳抹比素面朝天流行的时代。小品文时代,散文集子尤其是女性散文和明星散文的集子,自然要比大部头的学术著作要好卖得多。
小品文时代是入世的时代。世俗性是涂抹在它身上最美丽的色彩,享乐性是包裹在它心里最美味的肉馅。小品文时代,货卖一张皮,看重的是脸蛋和屁股蛋。小品文时代,是及时行乐的快餐时代。小品文时代,不要求深刻,小品文只是放飞出一只只美丽可爱的小鸟或纸做的鸢尾花,不能如波音飞机一样驮负那样的重载,甚至连如老牛拉车驮满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稻草都不能。
小品文时代,小品文只是佳肴、是美酒、是腮红、是豆蔻指甲、是香车宝马、是偎红依翠;而不会是画、是音乐、是梦、是诗。
小品文时代,像跳脱衣舞一样,迅速就将散文本来拥有的一切脱得精光,轻而易举地将散文的名字改成了小品文。
本文节选自
《肖复兴散文新作》
作者: 肖复兴
出版社: 新华出版社
出版年: 2014-2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