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论山水画南北宗
几个月前曾发过一篇《童书业谈南画史》,童先生说中国山水画有南北两派画法,用笔、用墨、设色等各有不同;最近看到启功先生的《山水画南北宗说辨》,与童先生说法差异较大,因录其观点以参看比较。
启先生说,在绘画史中,山水画“南北宗”是谬说,是伪史;这个谬说的捏造者是晚明时的董其昌。董硬把自唐以来的山水画很简单地分成“南”“北”两个大支派,并且抬出唐代的王维和李思训当这“两派”的“祖师”,最后还下了一个“南宗”好“北宗”不好的结论。
董其昌说: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伯驹、伯骕,以至马(远)、夏(珪)辈;南宗则王摩诘(维),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亦如六祖(慧能)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文人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所当学也。
南北宗说的几个要点:1.山水画和禅宗一样,在唐时就分了南北二宗;2.“南宗”用“渲淡”法,以王维为首,“北宗”用着色法,以李思训为首;3.“南宗”和“北宗”各有一系列的徒子徒孙,都是一脉相传的;4.“南宗”是“文人画”,好,应当学,“北宗”是“行家画”,不好,不应当学。
画分“南北”两派为何不对?
第一,在明末以前,直溯到唐代的各项史料中,绝对没有唐代山水分南北两宗的说法(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与董其昌所谈山水画上的问题无关),更没有拿禅家的“南北宗”比附画派的痕迹。(说明在绘画史中属伪史)
第二,王维和李思训相对提出,各称一派祖师的说法,晚明以前的史料中也没见过。在唐宋的批评家笔下,王维画的地位是不稳定的。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把王维放在吴道子、张璪、李思训之下。《历代名画记》以为“山水之变”始于吴道子,成于李思训、昭道父子。到了宋朝,像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以及《宣和画谱》等,都特别推重李成,以为是“古今第一”,不但没把王维当作“祖师”,更没说李成是他的“嫡子”。
至于画风问题,“渲淡”究竟怎么讲,始终是一个概念迷离的词。唐代可能已有所谓渲淡的画法,可是王维是否唯一用这一法的人,或创这一法的人,以及用这一法最高明的人,都成问题。张彦远说王维“重深”,米友仁说王维的画“皆如刻画不足学”,都和“渲淡”的概念矛盾。《山居图》旧题是李思训作,董其昌把它改题为王维;又《出峡图》最初有人题签说是小李将军,后有人以为是王维,陆深见《宣和画谱》著录有李升的《出峡图》(李升学李思训,号“小李将军”),又定它为李升画。这说明王和李的画风,曾经被人认为有共同点而且是容易混淆的,如果两派作风截然不同,前人何以能那样随便牵混?旧画冒名改题的很多,却从来没见过把徐文长画改题仇十洲的。
第三,董其昌、陈继儒、沈颢所列传授系统中的人物,互有出入,陈继儒还提出了“另具骨相”的一派,这证明他们的论据并不那么一致。如郭若虚记董源画风,有像王维的,也有像李思训的,《宣和画谱》更特别提到他学李思训的成功,又怎能专算王维的“嫡子”?又如《寒林重汀图》,董其昌在横额上大书“魏府收藏董源画天下第一”,再看赵干的《江行初雪图》,树石笔法正和那“天下第一”的董源画极端相近。
第四,董其昌也曾“学”过或希望“学”他所谓“北宗”的画法,没有实践自己提出的“不当学”口号。他说“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还说仿过赵伯驹的《春山读书图》。大李将军、赵伯驹,正是他所规定的“北派”。
启功先生推测董其昌所提“南北”的主观意图,说借“南顿”“北渐”这个禅宗典故来比喻他所“规定”的画派是非常可能的。董其昌认为李、赵“一派”用功极“苦”,拿“禅定”来比,需要“渐修”而成;而董、巨、二米,是可以“一超直入”,即是可以“顿悟”的。其实李、赵需要吃功力,董、巨、二米也不见得便可以毫不用功,更不见得那么容易模仿;但在董其昌的绘画作品中常见有“仿吾家北苑气”“仿米家云山”等类的题识,可见他主观上曾希望追求董、巨、二米诸家作品的气氛却是事实。
总之,“南北宗”说是董其昌伪造的;启功先生的意思,不但“南北宗”说法不能成立,即使“文人画”这个名词,也不能成立。
前几天翻阅《学术集林》(卷十三),见有一篇童书业先生的《谈画随笔》,文中也论及山水南北宗说不可信,但童先生还是认为“批判南北宗说,非谓中国山水画无南北地方色彩,亦非谓中国山水画无士夫、院体之别也”,“中国山水画至宋,已确然形成南北地方派别,其源且可推至唐、五代”,有兴趣者可以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