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知,犹按剑

《刺世嫉邪赋》

/巻4:魔雪照铁衣 /

四五、白首知,犹按剑

江丰从小到大的想法,却是披甲。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披甲执锐,所向披靡,成为雷千啸那样于万军之中护主杀出重围的猛将。

猛将传说,是他的父亲赋予他童年时代的想象。

他的父亲是名退伍的老兵。

三年前,曾经有幸与雷千啸并肩,于那场名震中州的“黄金血”国殇中勤王、平叛,见证景平帝由一名落魄的世子成为当今天子。

当然,江丰要成为名将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雷千啸是他的同乡。

这位从嵩阳的乡下走出来的二等伯、享受正三品官衔的神兵卫指挥使,是他的家乡所有男孩儿的偶像。

如果不是一年前剑三十的出现的话,这个时候的江丰可能会像家乡其他男孩儿那样,已经托关系走路子去从军了。

——他们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进入帝都,亲手从他的同乡的手里接过神兵卫的全套黑色盔甲,为陛下而战。

可是,自从剑三十击败仇万千成为江湖中名字最响亮的腕儿之后,江丰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在江湖,不在庙堂。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做着种种与江湖有关的梦。

他幻想着自己是一位武功高绝的大侠、剑客,与月夜中行走,于黑暗中行侠,于长街和巷头拯救弱小,最终侠名远扬。

他还幻想着自己要生就一副英俊冷酷的外表,让江湖中所有的女孩子疯狂,可是,自己却醉心于剑道,醉心于自由的不羁生活,所以,对于少女们投来的火辣辣的眼神只能剑斩不羁的情丝,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然后,向江湖中的高手逐次挑战,最终,打败天下无敌手。

都说高手是寂寞的,他幻想着在武学的成就已经超越那位传说中的剑三十之后,就会隐居在山中,每天在山峰、在云颠对着冷夜的明月饮酒,打坐,行禅,于静中遍尝人间最无敌的寂寞。

后来,当他和小伙伴真的行走江湖,在南陵城经历了青衣姐的死亡,路剑鸣的欺骗,生活的困苦之后,他又开始幻想着自己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同乡——那位富甲天下的凤南天,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他幻想着自己有很多很多的钱。

他幻想着自己能够建造一座很大很大的院落,跟他最好的朋友宁守信、孟浪和明辉住在里面,一起练剑,一起喝酒,一起吹牛,一起打呼噜放屁,一起无忧无虑……高兴的时候他们就出去打打猎,遛遛狗,不高兴的时候就在家里打老鼠、吐泡泡儿……

可是,现在,他连幻想都没了。

有的,只是痛苦。

他很痛苦。

他仍然沉浸在第一次杀人的痛苦之中。

每每想起连湘儿临死前那幽怨的眼神,他都觉得恐惧,觉得惊慌,觉得自己的整个人很脏,满手都是鲜血,怎么洗都洗不掉。

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变坏,变成了杀人魔王。

他沉浸在自责、愧疚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所以,他只好喝酒,喝酒,喝酒……

一醉解千愁。

他只希望用酒精麻醉自己,暂时忘却杀人的烦恼。

他白天喝,晚上喝,甚至在上厕所的时候也要喝。

因为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喝酒,他已经无法再做其他任何事情了。

无论他做什么,眼中都会浮现连湘儿临死前的表情。

所以,当他花尽闻停远给他的那些应急的最后一枚金铢看到宁守信像是见鬼了似的跑来的时候,手里仍然握着酒杯。

宁守信使劲摇着他的肩膀,大声道:“喂喂喂,江丰,你醒醒,出事了,出大事了,刚刚我听说剑大侠在焚香听雨楼喝花酒的时候跟人打起来了。他本来是让我和孟浪、明辉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音之后就在四周放火的,我们点了火就赶紧逃走在约好的地方等他,谁知道左等右等没等过来。后来,我们返回去查看情况的时候发现,整个焚香听雨楼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了,你说剑大侠会不会一起给烧死了?你醒醒呀,怎么赶紧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呀。”

江丰一推他的手,继续给自己灌酒,道:“反正人都已经死了,还打探什么消息吧,要去你去,我去干什么。”

宁守信像是气急了,一把将他的酒壶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使劲摇着他的肩膀大声道:“喂喂喂,江丰,你还有没有良心,剑大侠之所以会这样,是为了帮我们对付温八,为了给青衣姐报仇,喂喂喂,我在跟你说话,你还喝?!”

江丰居然趴在地上,去舔瓦片里剩存的酒。

宁守信气急了,在他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一下。

敲完了,气冲冲地走出庙门。

可是,他的前脚还未跨出门口,就迎面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抬头一看,发现来人居然是剑三十。

剑三十正扛着铁剑,背着竹筐,懒洋洋地站在那里。

他看了看宁守信,又看了看醉猫般倒在地上的江丰,嘴角的笑,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揶揄。

可是,宁守信却像是见鬼了似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他弯腰使劲去拉跌在地上的江丰,不停地拉扯,像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未在做梦,大声地道:“剑……剑大侠,你……回来了……原来你……你没死呀……当时,我们按照你的指示,听到什景塘里面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就开始四处放火呐喊,惊扰那些采花贼的注意力……谁知道最后……整个焚香听雨楼都烧成废墟了,我们也没再骆驼巷口等到你,所以我们就以为你……”

闻停远将竹筒从竹筐边缘摘下来,拔掉塞子,仰头灌了几口,笑道:“所以,你们就以为我死了是不是?哈,我才不舍得死呢,前面还有美好的生活等着我呢,来,坐下来陪我喝几口压压惊。”

江丰现在对酒异常敏感。

闻停远刚把竹筒的塞子刚拔开,他的鼻子就使劲抽抽,然后,顺着酒味就凑了上来,见了狗屎的苍蝇似的。

闻停远看着他抢酒。

可是,竹筒就像是在他手里生了根似的,根本就夺不走。

闻停远冲着宁守信道:“孟浪和明辉是不是还在骆驼巷口等着呢,去,把他们也叫回来吧,我有事跟你们说。”

宁守信笑着答应。

他回头,又使劲扯了扯江丰,大声道:“喂,喂喂,江丰,剑大侠回来了,可能有重要的事要商量,快醒醒呀,跟我一起分头去找东平和明辉回来。刚才为了打探剑大侠的消息,我们刚刚分开了。”

江丰却一把将他伸过来的手推开,醉醺醺地道:“去去去,要不你去,哼,我才不要去呢,我要喝酒,拿酒来。”

宁守信看了看他,又看看了闻停远。

闻停远仿佛有些厌烦,又仿佛有些不耐烦,冲着他呶了呶嘴,道:“不要管他,你自己去吧。”

宁守信知道自己的小伙伴恐怕要遭殃了。

剑三十骂人的功夫他是了解的。

所以,为了不殃及池鱼,他决定还是先逃吧,省得他骂顺嘴了,把放火差点儿烧死他的自己给捎带上。

等宁守信走了。

闻停远摇了摇头,蹲下去,笑道:“喂,想喝酒呀。”

江丰道:“酒,拿酒来。”

闻停远将竹筒倾泻,只见一道水线倾泻而下,倒在江丰的脸上。

江丰一个激灵坐起来,看着闻停远。

闻停远举着竹筒,笑道:“你不是想喝酒吗,来,试试我这酒,很不错的,又香又醇又带劲儿。”

江丰迷迷瞪瞪地接过闻停远递过来的竹筒,仰头就是一阵痛饮,可是,刚咽下,就噗嗤一下全部吐了出来。

当酒水通过他的嗓子的时候,他只觉得火辣辣的,刺激得喉头又痛又干,就像是喝下去一口辣椒水。

——其实里面装的是薄荷水。

——解酒的。

闻停远将竹筒拿回来,塞上盖子,重新挂到竹筐上,笑道:“你个小子,屁股沟子还青着呢,就学人借酒浇愁了。”

浓浓的薄荷水好像让江丰清醒了一些。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闻停远,有些不耐烦了,道:“有什么事你快说,要不等我喝多又不省人事的时候,可就听不见了。”

闻停远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其实,我并不想说什么,我只是想听听你要说什么。”

江丰却摇了摇头,使劲叹了口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胆子又小,又有妄想狂,整天就想着做大侠的美梦。可是,却又不敢去杀人。一见血,整个人就变成了没骨鬼。就像是一个梦想当个歌姬的人,却又偏偏没有一副好嗓子。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懂吗?”

闻停远摸了摸脖子里的那道疤痕,道:“本来一件挺简单的事,怎么被你说的这么复杂呀,你不就是想当大侠吗,傻小子。”

江丰道:“对,我是傻小子,我是做白日梦呀。我不自量力。反正随便你怎么说,我只想大醉一场。酒呢?”

闻停远却并没有再笑,而是突然变换一副口气,道:“既然你想当大侠,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当大侠?当大侠有什么好的。”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脖子里的那道疤痕“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当大侠威风八面人见人爱不可一世,出门在外大家都向着你宠着你。那么,你告诉我,如今的江湖中,你最崇拜的大侠是谁?”

江丰伸出两个手指,道:“慕如净叶和剑三十。”

闻停远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江丰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道:“什么什么?你是不是在故意哄我高兴呀,你居然崇拜我?”

江丰看了看他,道:“傻瓜,谁会崇拜你呀。”

闻停远道:“刚才你自己说的呀,你不是说你最崇拜的人,剑三十就是其中一个嘛。而我呢,就是喽。”

一听这话,江丰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一个笑话似的,笑得几乎岔了气,指着他道:“你,你,你说你是剑三十?去去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心情不好在故意逗我高兴呀。”

闻停远也跟着傻笑了一阵,摸了摸脖子里的那道疤痕,耸着眉毛道:“怎么?你不相信呀?别说你不信,其实,连我自己都不信,你瞧瞧我这副德行,怎么可能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风流倜傥威风八面的剑三十剑大侠呢。不过呢,这话又说回来了,我却又偏偏是,你说怎么办呢?唉,造化弄人呀。”

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江丰好像有点儿相信了。

他的身子猛然坐直,直丢丢地盯着闻停远。

闻停远仿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啦,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跟我出去走走。”

城外,南水边。

深秋,荻花飞扬。

闻停远与江丰在河边坐下来。

看着茫茫南水,看着满天飞扬的荻花,闻停远突然叹了口气,道:“江丰,你现在的心情我能了解,因为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也我尝过。当时呀,我的那副德行还不如你呢,你不知道我当时吓得都尿裤子了。”

江丰噗嗤一下笑了。

闻停远脸色一变,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怒道:“喂喂喂,你这个小子笑什么笑啊?有什么好笑的。”

江丰道:“不是笑,我只是有些奇怪。”

闻停远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大侠就不能尿裤子?难道大侠就不能害怕?难道大侠就得像这庙里的泥塑一样,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吃喝拉撒睡。其实,大侠也是人哪,大侠也是有感情的,大侠呢,就是被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给捧得太高不接地气,所以才自己不把自己当成人呀。要我说呀,这当大侠有什么好的。当大侠你就得要脸,当大侠你就得答应别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大到街上李老五的老婆被偷,小到隔壁王二婶的老母鸡被偷,你大侠都得义无反顾捧个人场顺便捧个钱场,因为你是大侠嘛。吃屎去吧。以为大侠是警察叔叔呀,有困难找找大侠?!大侠也是人呀,大侠要是经常被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使唤来使唤去,那大侠还不得类似呀。最离谱的是那些人人居然以为我们大侠天生不用工作口袋里就会有用不完的钱,到了酒店不拍下桌子让小二来一坛上等的女儿红两斤烧牛肉仿佛就不是大侠似的。所以,我这个大侠被你们逼得不得不假装乞丐到处给人打工看人脸色,而慕如净叶那个大侠则不得不铤而走险,做些非法的勾当……”

江丰道:“什么?你说慕如净叶他……”

闻停远道:“你以为呢?被宁守信他们给烧的那个焚香听雨楼和什景塘,就是他敛财的销金窟。”

江丰还是有些不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在他的记忆中,慕如净叶是最完美的江湖人形象。

少年成名,英俊非凡,家世良好,挥金似土。

完全是“白衣轻裘少年游”的真实写照。

所以,当闻停远一脸不屑地说慕如净叶其实才是臭名远扬的采花匪帮——花间派的幕后大老板的时候,才会觉得他是嫉妒,是在开玩笑。

闻停远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所以,也不多做解释。

他只是仰面躺了下来,随手摘了一根炉管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然后,将双手倒扣在脑后,一条腿翘在另外一条膝盖上,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跟江丰抱怨,淡淡地道:“我才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呢。你以为江湖是你想象得那样,有公理,有侠义,有热血,有担当,有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大侠?哈,你以为大侠就是大侠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到处是朋友吃馆子不用付钱晚上随时有漂亮姑娘暖床,整天什么事也不用做随时准备着为朋友、为兄弟、为弱小、为世间一切不平事免费拔刀出剑?你以为慕如净叶那副白衣轻裘的大侠模样是周末优惠大放送跳楼大减价?如果你真这样一位,兄弟,那里可就太天真了!在我们那里,有个姓王名维字摩诘的诗人曾经说过,白首相知犹按剑,这意思就是说呢,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为了利益,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会反目拔剑相向的,更何况是假装出来的大侠。”

他吐掉嘴里的炉管,用脚尖儿轻轻戳了戳仍然傻坐在那里发呆的江丰,道:“喂,你听明白没?”

江丰醉眼迷离,也不知道听清楚没。

闻停远看了看他,在他脑瓜上敲了敲,叹气道:“唉,看你这副怂样子,一定是还没弄明白了,白白浪费我这么多唾沫,真是岂有你的此理。好啦好啦,这该说的话呢,我都已经说了,该安慰你的呢,我也只能暂时安慰到这里了,至于我给你说的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跟我都没关系了。总之呢,从现在开始,你是忘掉第一次杀人的恐惧重新挺起胸膛做人还是继续做个只知道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缩头乌龟,都随便你了——以后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你的龟壳呀。”

江丰的酒被他又骂又敲的,酒,好像已经醒了不少。

他也知道自己这几天唯有用酒麻醉自己的行为很离谱。

他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天,又扭头看了看闻停远,眼里含着两泡大大的眼泪,不停地唉声叹气。

最后,猛然低下头去,似乎是插进膝盖间,一脸痛苦地道:“剑……剑大侠,我姑且相信你就是剑三十剑大侠吧,其实呢,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泛泛之辈,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大侠,更没有想到,剑三十居然是你这副德行。其实呢,我也知道我这样整天借酒浇愁用酒精麻醉自己不是男子汉的作为,可是,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克服自己杀连湘儿的那件事。”

闻停远用脚尖儿将挂在竹筐上的竹筒挑了下来,拔掉塞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忍不住摇了摇头。

——里面装着的还是为江丰解救用的薄荷水。

——刚刚出来的居然忘记打酒了,真是失算。

——看来笨也是会传染的。跟江丰这个笨人呆久了,自己的脑袋居然也开始变得不怎么灵光了。

他皱着眉,用舌尖儿抿了抿竹筒里的薄荷水,又重新塞上盖子,叹着气道:“唉,要说这江湖呀,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的,起码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杀人不用偿命。要是在我的家乡,别说杀人了,你就是这么稍微碰一下连湘儿的手啊,估计都会被人告强奸的——其实呢,江湖能够随便杀人也没什么好的。你杀我我杀你,反正也不需要什么成本,谁能够料到将来被杀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呢。所以呢,作为一个江湖人,你除了要做好随时杀人的准备,更要做好随时被杀的准备。所以呢,江湖社会有江湖社会的难处,法治社会有法治社会的难处,就像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难处,农民有农民的难处,就算是大侠呀,也有大侠的烦恼,如果每个人都跟你一样遇到个把坎过不去整日里借酒浇愁,那只会一团糟。喂,我在给你说话呢,你居然打瞌睡,是不是找死呀?”

江丰道:“我没有睡,我只是在思考。”

闻停远道:“那你思考明白了没?”

江丰道:“没。”

闻停远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居然还不明白,去死吧你!”

说着,脚尖儿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挑。

江丰的人便像是片风筝纸片似的,嗖的一下掉进南水里。

在那里不停地扑棱。

闻停远站起来,背着竹筐,扛着铁剑,看着水里的江丰,像是已经没什么话要说。

但最终,他还是对着在水里扑棱个不停的江丰一顿臭骂,道:“笨蛋,白痴,真是岂有你的此理,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好好清醒清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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