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传(八)破魏下赵
汉二年八月,韩信异常兴奋,他第一次真正取得独立统兵的资格。之前,汉王出陈仓之战,他的职务,更像一个高级参谋,只是制定战略,具体指挥,仍由刘邦麾下的宿将们来完成。之后彭城大战,他又留守关中没有参与。这一次,虽然刘邦仍然派了曹参与灌婴做自己的副手,显得对自己还并不完全信任,但毕竟有机会靠自己的表现赢得信任。
韩信这支部队,是刘邦对抗项羽的大战略的一部分。刘邦自己固守荥阳一线,正面对抗项羽的主力。同时刘邦成功拉拢了彭越和英布:彭越在项羽的腹地开辟敌后战场,破坏项羽的后勤补给;英布则在南方侧翼,牵制项羽的一部分兵力。
而开辟北方战场的重任,交给了韩信。攻击目标,包括魏国、代国、赵国、燕国、齐国五个诸侯国。他们本来观望于刘邦、项羽之间,随时转换立场,现在,韩信要把这些摇摆不定的地方,都变成汉国可靠的领土。
第一个对手当然是魏国。西魏王魏豹本来已经归附刘邦,但彭城之战后,声称要去探望母亲,但回国后立刻叛变。魏国就在荥阳的正北方,是肘腋之患,刘邦派谋士郦食其出使魏国,几乎是低声下气劝魏豹回心转意,但毫无效果。那就只能军事解决了。
魏豹的西魏国疆域和战国的魏国已经完全不同。战国的魏国大致相当于秦的河东郡、东郡、砀郡、河内郡四郡。项羽自己拿走了东郡和砀郡作为西楚领土,又以河内郡封赵国的将军司马卬为殷王。原来的魏国只剩下河东一郡,作为补偿,项羽把原来属于韩、赵两国的上党和太原封给了魏豹。这样一来,现在魏国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山西省中部和南部,即魏豹几乎获得了太行与黄河之间的全部战略要地。
从陕西进入山西,最便捷的途径是从临晋上船,到对岸的蒲坂津登陆。韩信在临晋集结了大量船只,魏豹得到了消息,立刻集中全部兵力在蒲坂严阵以待。他在关中地区也广布间谍,得到的情报是以临晋集结的规模,韩信已经不可能再获得足够的渡船,所以不用担心汉军从其他地方渡河。
但韩信秘密从民间征集了大量小口木桶、木板和绳索,在龙门以南的夏阳(今陕西韩城)少梁渡口,很短的时间里搭建了一座浮桥,大军迅速通过黄河。猝不及防的魏军在汉军的猛攻之下,迅速崩溃,魏豹被生擒。
代国的相国夏说率兵来救援魏国,他的军队来到阏与,当年,赵国名将赵奢曾在这里击败秦军,并留下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名言。但夏说没有能够重复赵奢的奇迹,他的军队被韩信的骑兵轻松击溃,并遭到屠杀,史称“喋血阏与”。
韩信渡河的地点夏阳,就是司马迁的家乡。木桶渡河的故事在这里广为流传,越说越神乎其神。司马迁写《史记》时,不能不重重记上一笔。但韩信自己当然清楚,这个细节只算噱头,这次获胜如此轻松,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里,自己在关中“申军法”的成果。
军法和兵法一字之差,却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内涵。兵法强调用兵时的奇谋应变,仿佛有天地鬼神不测之机,更容易引起故事讲述者和广大听众的兴味;军法却是一整套规则,读起来生硬、死板、枯燥、不近人情,甚至残酷冷血,然而,把详密精准又简明扼要的军法落到实处,才是军队可以持续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
另一个对韩信极为有利的条件则是项羽的分封思路。项羽也深知黄河、太行之间地势险要,尤其是上党郡地势高峻,号称“与天为党”,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秦国与赵国在这里打了无数恶战,直到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万,才算以秦国全面胜利告终。
所以,绝不能把这里交给一个将才,就像在关中,项羽没有把军队主力交给章邯一样。
魏豹是魏国王族子弟,项羽拿走了他富庶的砀郡和东郡,而补偿给他险要的上党、太原。如果魏豹是个野心家,他可能会感到窃喜,但是作为一个纨绔子弟他觉得自己吃了大亏,这也是当初魏豹迅速背叛项羽依附刘邦的原因。嫌弃刘邦的流氓作风,和刘邦决裂之后,他倒证明了当初项羽的判断正确:他完全没有能力利用自己的地理优势。
所以,一切都成了给刘邦作嫁衣裳。
韩信知道,项羽的分封方案绝大多数其实是亚父范增拟定的。和很多人痛骂项羽分封粗暴任性不同,其实分天下为十九国的策略,中间包含着诸多复杂的牵制平衡,意在使每个诸侯国都难以有所作为,或者说,体现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愚蠢。
韩信最瞧不起的就是范增,并怀疑他号称七十多岁,其实却只是长得老相,仗着关东地区没有可靠的户籍制度很多人说不清出生年月,随便把自己吹得年纪大一点以便倚老卖老。范增总是精力旺盛情绪激动,不断提出他的“奇计”。韩信在项羽帐下时,短暂的参加过一个以范增中心的小集体,这些人都像范增一样,喜欢提出能一举决定天下大势的奇谋。所以韩信很快退出了,并悄悄把这个集体称为“大奇党”。
韩信当时没有注意到,参加“大奇党”活动的人里,有一个年轻人其实非常清醒,那就是陈平。直到后来陈平也投奔了刘邦,陈平向刘邦建议说,一定要在项羽军中夸张范增的能力,认为项羽的一切不顺利,都是不听范增劝谏的结果。
在战争相持的最艰苦的阶段,这种宣传对动摇军心非常有效。忍无可忍的项羽终于赶走了范增,而这又进一步坐实了项羽不会用人的罪名。
韩信听说了陈平的操作后有点目瞪口呆,没想到没用的范增可以发挥这么大的杀伤力。当然,这件事也让他不得不更加佩服刘邦,也许行政、后勤、军事、权谋……每个领域他都不是顶尖,但他对各个领域顶尖人才的意见总能心领神会,并把每个人的能力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所谓真命天子,”韩信想,“大约也确实就是如此吧。”
消灭魏国之后,韩信的军队基本没有修整,就又向赵国进发,选择的道路和当年秦国大将王翦灭赵的道路是同一条,即直出井陉。
赵王歇只是一个傀儡,赵国实权在陈余手里,他的应对策略,是封锁井陉的东部出口。有个叫李左车的人向陈余建议,可以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不要与韩信作战。自己率领三万人从小路绕道韩信背后,截断韩信的粮道,可以把韩信逼入绝境。
这个建议当然荒谬之极,井陉的主道,已经狭窄到“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主道之外的小路,要艰险难行到什么地步?又怎么可能让三万军队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汉军的背后?
陈余很清楚,消灭魏豹,控制了上党与太原后,汉军对赵国居高临下,已经取得了绝对的地理优势。战国时代,三晋与秦国苦争这片表里河山的土地百余年,太行山以西的土地一失去,三晋灭亡就只是时间问题。现在韩信已经可以在任何时候出击赵国,而赵国几无还手之力。实际上,兵发井陉,从山西出击河北,有大量成功的实例;而同样是利用这条通道,从河北仰攻山西,之前从不曾有人做到,之后两千年的中国历史,也一样罕有成功。
陈余虽然算不上第一流的名将,毕竟也老于军事,当然不可能理会李左车的胡言乱语。这时他可以选择谨守防线,让韩信无法突破自行退去,这倒是可以做到的,但之后韩信随时可能再来,而若要二十万大军常驻井陉口,要消耗多少粮秣军实?
扭转战局的唯一机会,就是韩信出击时指挥失误,自己可以一举全歼韩信军团。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陈余就舍不得放过。
韩信也深知陈余的心理,所以不断散布力战之后,汉军已经筋疲力尽;刘邦为了对抗项羽,已经调走了最精锐的主力……之类的消息。最后,还刻意犯下兵家大忌,背水布阵。
陈余当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但他的选择不多,还是决定全军出击。
他赌了,也输了。
赵军无法在正面击溃韩信的主力,而汉军的骑兵如闪电般突入了赵军的营垒,迅速竖起汉军赤色的旗帜。
汉三年(公元前204)十月,陈余被斩杀,赵王歇被生擒。
一个顺便的收获是,韩信还抓住了那个异想天开的李左车。韩信对他非常客气,以对老师的礼节待他,还向他请教接下来自己应该采取的方略,让他夸夸其谈了一番。这次李左车说的策略倒是大致合理,先不要急于出击,而是要加强对赵地的控制。事实上韩信的计划也正是如此。
韩信知道,李左车和许多读书人一样,虽然不能真的拿出像样的可执行方案,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番高论让大众拜服,却是行家里手。满足他们的说话欲和虚荣心,就能赢得他们的好感,然后他们就乐于去为自己宣传,也许会有不错的效果,所以对他们还是要善加利用。至于李左车将来会著书立说,宣传自己最高明,说些如果陈余听了自己的意见就可以活捉韩信,而韩信全靠听了自己的意见才平定赵地……之类的话,当然也不出韩信意料,但韩信并不在乎。[1]
事实上,相比击败陈余的军队,把赵、代两地变成汉国的常山郡和代郡,实现有效控制要困难得多。既有赵国本地的反抗势力,项羽也不断派兵渡过黄河来攻打。接下来大半年的时间,韩信为了应对这些麻烦几乎筋疲力尽。
但韩信名义上并不是这一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明面上主持这一带的工作的是张耳,张耳曾经是赵国的相国和常山王,在本地享有一定威信。韩信请求刘邦立张耳为赵王,满足一下赵人自己仍是一个独立国家的幻想,刘邦同意了。
张耳当年是刘邦的大哥,现在年老,无能,有的只是过去的声望,让他称王,也不会引起刘邦多少猜忌。至于韩信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并非刘邦的老班底,现在又手绾兵权异常敏感,所以只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个字。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汉三年的六月。赵地的残存的敌对力量基本肃清,韩信的军队移驻到修武(河南获嘉县),接近刘邦、项羽相争的荥阳主战场。也就在这个时候,项羽攻陷了荥阳。
一天凌晨,韩信刚刚起身,忽然听到寝帐外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
帐幕一挑,刘邦走了进来:“是我!”
韩信下拜:“汉王!”
刘邦迈步到几案边坐下,随手拿起案上喝了半碗的水,一口饮下,似乎才缓过点劲来:“项羽的冲锋,真和天雷劈下来一样,乃公顶不住了!”
从韩信提兵北上攻魏以来,刘邦就在荥阳与项羽相持,现在时间已经将近一年,死守和游击各种战术都已用尽,刘邦终于招架不住。所有人都以为刘邦撤到了成皋,处于楚军团团包围之中,没想到他却出现在这里。
“汉王能与项王对抗这么久,已经堪称天下第一流的将才。”韩信心里有些愧疚,这段时间里,汉王刘邦首当其冲承受项羽的兵锋,身为臣下置身事外,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几次他想率兵去救援,想到赵地并不平靖,一旦离开,就前功尽弃,犹豫了很久,韩信还是没有行动。
“我也觉得我这仗打得还行!”刘邦大笑,他似乎觉察到韩信的想法,“当初项羽从齐国突然杀回彭城,乃公险些连命也丢了。现在想起来,却还是赚了,他这一回师,之前在齐国打了那么多胜仗,就都白打了,现在齐国还是个完完整整的齐国。我要的,是大将军替我扎扎实实拿下赵国,项羽那边,我折了这一阵,但也总还有办法!”
韩信这才留意刘邦身边,只有为他驾车的夏侯婴跟着,不见其他人。
“赵王呢?”韩信觉得,刘邦既然到了修武,自然该先找赵王张耳。毕竟,张耳才是刘邦的故人,事实上,韩信认为,刘邦派张耳来和自己一起征服赵地,多少有牵制监视的意思,和张耳说话,他也总是格外小心。
“他还不知道我来,你是统帅,我自然要先找你。”
韩信心头一震。这种情况下刘邦单车来到自己的寝帐内,自己若是有异心,悄悄取了刘邦的性命,也是不难做到的。可是,他却坦然而来。
汉王是真的信任我的。韩信觉得,竟似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他拿过兵符帅印,恭恭敬敬捧给刘邦:“汉王,赵地已是大汉不可分割的郡县,赵地的汉军,也都已整装待发。请汉王发令!”
这时候韩信不知道,这一瞬间的暖意,有多么致命。
[1]《汉书·艺文志》:“《广武君》一篇,李左车。”此书已亡逸。但最主要的内容,大约就是《史记·淮阴侯列传》中收录的那几段李左车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