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胡耀文的诗《大地的语言学还没有完成最后的修辞》（14首）
早行人
在晨雾闪现的原野
或曙色迷蒙的街头，早行人
被时间奴役之身
在争做时光的主人。
——
那老妇人，从菜圃努力伸直佝偻腰背
将一担鲜嫩青菜
趁早送往食欲的街衢。
我们无以餍足的深喉
正受惠于此——
我吃着老母亲带血的乳汁
却不能回馈其万一。*
早行人在争做时光的主人，她们
多半已不年轻。在有生之年
还要将努力的榜样
贴在每一个早醒的门楣上。
……真是惭愧啊
在无数冰凉的日子里
我曾踏实如意地
从早行人那沉甸甸的衰老中
提取过温暖。
*语境源自陈先发、杨键诗句。
村庄
在南方，村庄不是孤岛
也无需比喻成珍珠。村庄是
某个古老姓氏的驿站，是季节的群落
和农作物的根据地，大地的语言学
还没有完成最后的修辞。
一代代人在泥土里构筑梦想城堡。
……槐树、樟树、枫树是瞭望的哨兵。
从一条深入村庄的道路上
你可以提升认知：
它在变宽、变硬；两旁高脚的能源灯
如同抒情的诗行，演绎着村庄脱俗面貌。
房屋的进化史将草棚和土屋
推入历史深处。将某个名人的故居
标签为一处景点。在那里
在村庄无限的记忆中，革命者将伦理学
注入了，永不蜕变的红色基因。
中秋月圆夜
那挂在天上的一轮
来自农耕社会的明月，并不适合
现代抒情。
多少年代，人们借一个意象
延伸团圆的传统，而月饼
成为传承的载体被我们分食，既而
被打上消费的印记。
那明亮的一轮照耀过李白，照耀过
苏轼，今夜，照耀着我们——
应该说，这是同一个月亮的不同版本。
现在，分别照耀着我一家四口：
一个在湖北大冶
一个在福建莆田
一个在广州
一个在武汉。
雨色
有一次，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路上。
世界突然做起法事：
乌云麇集，天空低垂，风儿俯临
寂静的原野开始喧哗。
有种喜悦般的沙沙声响在空气中传导。
山丘上，群树跳起舞蹈，拖着
慢三的节拍；燕子塘的水皮欲挣脱身体样
抖动。
这是夏末的一个傍晚。我一人
沿着一条无名小路散步，四野
阒无人迹。空气在秘密行动。金豹在云层后
瞪视：
一个人的世界，王者般孤独。
樱枝花环
三月末，江水在制造更大动静。
樱花在枝头开始沉重，或者
轻盈。珞珈山的樱花树，撑起武大一片
粉色天空。稠密花海，拥挤的
人群，他们像东湖水一样
一浪接着一浪，递送着春天的花信。
小贩兜售的樱枝花环，在女人们头顶上
占有部分流动比例——
你是其中之一。那时，你多么年轻
多么美好，仿佛随手可以抓起大把希望。
你戴着樱枝花环，在人潮中
像一个潇洒的浪头，越去越远。
从江河到大海
这是一群落魄的儿子奔赴母亲的怀抱。
像希望，化解生之焦虑；
像宿命，安进梦的睡篮。
伤口、疤痕、挣扎、泪水，名词和动词。
我将说出，这世界的残酷。
朝圣者从山上下来，带着徒然的希冀。
浑浊江河水，日夜奔流不息。
真理将桂冠置于高塔，供人民瞻仰。以
宗教之名，以传统之名，束缚人性
之真善美。知识
腌渍在腥咸盐粒中，被弱者品尝？
清亮江河水，亘古奔腾不息。
这是一群鲜艳的女儿奔赴母亲的怀抱。
像希望，融化生之困厄；
像归宿，回到夜的睡篮。
登高
大山立在那里，亿万年不动，等你
来登。你不是第一个来攀登的人，也不会
是最后一个。白云将纱衣
从峰峦上脱去，让给瞭望的眼睛。站在山顶
你的感觉是异样的。那一刻
这物理世界高处的维度，几乎同步于你视觉的
维度。如果
你是带着烦愁登高的，下来时，有什么都
“不值一提”的美好。你曾见识过
人世江山
浩渺、壮阔；高楼
积木样小巧；车辆爬行像甲虫；人如蝼蚁般
存在……
这一切就在你脚下发生，像幻境
遥远又陌生。
渐近线
已经很努力了，并且
有相交的可能——
一根弧线和一根直线，他们
被一种执念吸引，并为之坚持。
世界突然变得狭窄。
那欲望眼睛，主动蒙蔽了黑暗而趋向光明。
是化学原理引起的
物理性趋同？他们很努力哦
并且，有相交的可能。会合点
是在眼前，还是在千里之外？
无人知晓。虽然
我们都有被阻滞的经验，但总归
要为自己的野心找一个执著的理由。
想想看，人间
风雨浩荡，是不是为这两条日渐疲惫
而仍充满向往之心的渐近线在
鼓与呼。
善恶一念
春风是唤醒人性良善的风，或者相反。
乞丐在春天里也有爱的自由——
屠夫将屠刀雪藏。这不是事实
是可能，你要坚信这可能。
一切飞翔的生命，都崇尚灵巧与力量的信条。
恶来自哪里？
终日不息的江河水，是道德的教诲。
有时候，大海是个包容万物的伪君子？
人世如此浩大，善与恶的接力赛
昼夜循环不停。
秋半
在芝麻结荚，稻穗低头的日子，大地
要卸下成绩，将裸露作为谦虚表现。
石榴展示内心喜悦的红，桔子和柿子紧随其后
在低处和高处，同时举起灯笼。
——这不是炫耀，这是物种间彼此认同身份
需要在自身烙上时间的印痕。
我也来到了我的秋天。在野外，我燃起
一堆纸火，向冥王报告了逝者的生辰。
黄昏记
落日太过古老，滑出我文字的边缘，
我蘸着暮色，也无法将其挽留。
我的笔，探身于小镇灯火，试图串连起
关于黄昏的记忆。
不再有晚归的耕牛，代之以缓慢的车流
在街上，是柏油路，不是乡村小路；
是灯火，不是萤火。这是
不一样的黄昏，而且，这再也不是
一个人的黄昏。
不再有裤脚高撸的黑大腿，代之以白皙的
纤瘦的长腿，是油画，不是水墨画；
是性感，不是感性。
这不一样的黄昏，溢出我思想的缰绳，我知道
时过境迁，这样的黄昏，它再也不属于
我一个人的了。
偷光者
很遗憾，光线将从老年的手中逃逸。
它只钟情于少年？
用一面小圆镜捕捉阳光，将光束投射到
堂屋燕子窠的那个少年是谁？
夏日郊野暮色中，用纱网捕获萤火虫的
那少年又是谁？
当时光在我眼前拉起幕帘，我知道
我早已告别了少年时代。
花朦胧，雨朦胧。
灯朦胧，影朦胧。
——我用旧的眼睛，依然在追求着
朦胧美。但是
在盲人面前，我怎能
有丝毫优越感；我怎配享受落日余晖，以及
璀璨灯火——
每次路过那个在街角算命的瞎子，我总有一种
偷了他的光的，羞惭感。
高压电线上的一根羽毛
这根羽毛很轻，在高压电线上
它像一个活物随风摆动着
复仇的快意。它将孤单拧紧在那里。
它来自一只什么鸟？它的灰色
多么纯粹，像乌云家族走失的亲戚
还没有收到寻人启事。
它紧贴着电线，像怀抱亲人般亲切
不愿撒手。莫非，它要从高空寻求力量
证明孤独者生存的要义？
这是一根不甘失败的羽毛，脱身于
一个轻盈的生灵，它改变了生存模式，将在
缓慢的腐烂中，获得明天。
药方
金银花、连翘、紫花地丁、大青叶、野菊花
可以清热解毒。
桔梗、贝母、杏仁、半夏、枇杷叶
可以平喘止咳。
这些大地上的花花草草，在药罐里沸腾时
最为神气，最能了解一个人的心肠。
世间百病都有对应的药方，唯有
我满眼的忧伤，无药可医。
胡耀文，男，湖北大冶人，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著有诗集《云水谣》《聆听花开》等，系中国诗歌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