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一首海棠诗,写出了他们不同的思想境界,钗黛正相反
红楼无闲笔,处处见匠心。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底,在探春的倡议下,大观园诗社正式成立。
秋天,是万物走向萧条的季节,西风肃杀中,贾芸向宝玉献上两盆白海棠。于是,在探春的迫不及待中,诗社在《咏白海棠》中正式开张,并把诗社命名为海棠诗社。
这里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成立诗社是探春的倡议,有想法的同时给每人发了一张贴子;而白海棠是是贾芸所献,同时也附了一张拜贴。探春是贾府女儿中最优质的一位,贾芸却是贾府男儿中最优质的一位,正是他们,开启了红楼儿女最后的风雅人生。
一切的风雅,都是基于俗世的实干,才有支撑,否则就成了空中楼阁。
秋天的白海棠,有两大习性:喜阴、喜净,清人编纂的《广群芳谱》中称:'性好阴而恶日,一见日即瘁,喜净而恶粪。' 这便是众人作海棠诗的基础,都围绕着它的特性来展开。
既是命题作诗,就要限韵,迎春叫小丫头随口说了个“门”字,便限了门字竟,选了“盆”、“魂”、“痕”、“昏”四个字。
刚刚限完韵,宝玉就说:“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岂止是这两个字不大好作,其实整个“门”字韵都不大好做。
有人说这是曹雪芹为了卖弄自己的诗才,有意选了“门”字韵,这倒是看轻了他,能用十年血泪写出百万巨著,还有什么需要卖弄的呢?
“门”字韵属于闭口韵,仅是把这些字放到一起,就已经呈现出一种伤感的意境,就像一个人永远不会笑。开口易露齿,嘴角上扬,就是微笑之状,所以我们拍照时喜欢喊“茄子”,“子”就属于开口韵。
所以,“门”字韵的限定,就已经把意境给限制了,“魂”、“痕”、“昏”的组合,就是一幅凄凉的景象。
但是,即便如此,因为言为心声,人在用语言或文字来表达时,通常反应的是自己当下的心态以及思想境界,除非“为赋新词强说愁”。所以,我们会看到,即使把命题限得如此之窄,他们还是写出了完全不同的境界。
这便是曹先生的匠心所在:在同样的境遇下,呈现出每个人不同的心态和思想境界。
我们根据作诗的顺序,逐一来剖析。
探春:多情伴我咏黄昏——逆境来时也旷达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因为限了“昏”字韵,大家都把场景设置在在黄昏。黄昏是一个极易令人伤感的时间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韶华易逝,青春不再,即将进入漫长的黑夜。
深秋的黄昏,寒意逼人,关上重重门,沿着苍翠的小路,一株娇艳欲滴的白海棠映入眼帘。
它为何那么吸引人的注意力?因为它有着比玉更高洁的精神,比雪更销魂的肌肉。
她看起来那么娇弱无力,却在月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与月色同辉的倩影。
月下的白海棠如仙子般轻盈欲飞,但她却并没有飞升,而是留下来与我一起吟咏黄昏。
整道诗,有刘禹锡《秋词》的旷达意境:“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人人都以黄昏为伤感,我却以黄昏为美,因为有如此高洁美丽的仙子般的白海棠陪着我一起欣赏月夜之美。
这正是探春与贾府众女儿的不同之处,即使看到了日近黄昏的危机,但不会沉沦于伤感,而是从逆境寻找新的希望。
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真实自然为最美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同样是黄昏的白海棠,探春是观者的角度,宝钗却是自喻,把自己化身为一株黄昏的白海棠,是“自写身份”。
深秋绽放的花并不多,像白海棠这样高洁的更是罕见。在秋风肃杀(风刀霜剑)中,如何才能保持高洁不被亵渎呢?宝钗通过白海棠表达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洁身自好。
虽然还是白昼,但为了远离观赏者,早早地就关上门,把那些登徒子都关在门外。然后给自己准备一个土盆,就像燕子衔窝,不但自己动手,而且不追求豪华,只要舒适稳妥。营造了一个关门闭户、自给自足的生活场景。美丽的绽放,不是为了给人欣赏,再美的花,再美的人,都要有自立自强的能力。
白海棠的美,都是自然之美,天然去雕饰,无任何人为的痕迹。
去除雕饰后的自然之美,才是人间至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语),享受这种自然状态就好,不要有什么伤感愁绪,伤感愁绪容易泪出,反而破坏了它的自然美。
白海棠之所以能在深秋绽放,是因为西风的催发。白帝,是司管秋天的帝君。白帝给了海棠生命绽放的机会,何以为报?那就是保持天然赋予的高洁,不要辜负了白帝的期望。在时光荏苒中,日已近黄昏,属于海棠的季节,就该静静地绽放,直到谢幕。
宝钗一直崇尚自然,曹先生给她的定位是“随分从时”,她不事打扮,住所也不加装饰,如雪洞一般。通过这首诗,宝钗表达了对自然美的看法,以及美而不张扬、藏愚守拙的思想境界。
脂砚斋对宝钗的诗给予了高度评价: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浓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者。
脂砚斋指出宝钗的诗“品行为先,才技为末”,八个字读来令人感动,也符合宝钗“停机德”的身份。她不是无才,而是不以才为技,因为德比才更重要。如果注重技巧,想要在才上拔尖,未免失德。输赢不重要,守德才重要!
宝玉:清砧怨笛送黄昏——为赋新词强说愁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宝玉的诗,是唯一的男性视角,所以,他眼里的白海棠,美如太真出浴,西子捧心。这其实正是宝钗诗里所要远离的亵渎,是登徒子的欣赏眼光。太真出浴是情色之美,西子捧心是病态之美,都不是正常的审美。
在这种病态的审美之下,宝玉竟然审出了愁怨。
为何会有此愁怨?以宝玉的心性和他当下所处的环境,他何愁之有?唯一能解释的是,他在“为赋新词强说愁”,即努力向黛玉的风格靠近。
也正因为如此,宝玉的诗没有了自己的风格,除了病态审美符合他之外,其它的词句都是附会。
黛玉:半卷湘帘半掩门——超凡脱俗却欲说还休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半掩湘帘半掩门”,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既不能门户大开给人可长驱直入之感,又怕关门闭户无人敢上门,所以半开着门,欲拒还迎。
为什么行为这么矛盾?因为她这盆花美而贵,土是冰做的,盆是玉做的,与宝钗的土盆正好相反。把花盆弄得这么贵重,无非是为了展览,给人看的。黛玉眼里的海棠,不再是自然产物,而是观赏品,且需要买高价门票才能欣赏的展品。
但是,人们到底是欣赏花还是欣赏盆呢?以玉为盆,看似为花添彩,其实是抢了花的风采,有点买椟还珠的意味,包装比内容更值钱。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非常符合黛玉的个性,凡事都喜欢与人比,美好都是比出来的。海棠之白,和梨蕊一样;海棠之魂,和梅花一样。
其实,造物主造物的初衷,就是希望万物都有自己的特点,不应去横向对比。把海棠和梨蕊、梅花来比,固然能突出它的美,但它本身的美是什么呢?无从得知。
和探春一样,黛玉也把白海棠比做了白衣仙子,但这仙子落入凡间,成了秋闺怨女夜夜啼,内心的相思之苦不知该向谁倾诉。就在这种愁绪中,韶华已逝,正合了“葬花词”中的悲叹。
黛玉的诗也是自写身份,自比仙子,有着玉质般的高贵,但却是落入凡间被情欲所羁绊的怨女。
仙子本该超凡脱俗,不被俗世所牵绊,而人世间最让人牵绊的,就是儿女情长了。这便是黛玉的矛盾之处,有着仙子般的超脱灵魂,却在儿女情长中沉沦而不得解脱。
湘云:幽情欲向嫦娥诉——迷茫中寻找方向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探春倡议成立诗社时,大家都把湘云给遗忘了,直到袭人派人去给湘云送礼,无意中说起诗社之事,湘云迫不及待地赶来,一口气写下了两首诗。
此时的湘云,动了婚姻,但不知夫君为谁,也不知道为人品行如何。通过宝钗,我们还知道了,湘云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全然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开心和快乐。
可以说,这个阶段,是湘云人生中最迷茫的阶段,因为不知道未来等着她的是什么。是跳出现有的羁绊走向新生,还是跳进另一个更深的羁绊?
通过这两首诗,我们会发展,湘云的内心世界,也是复杂而多思的。也正因为她此时的心理状态很复杂,才写出了令众人惊讶的诗句,全是真情流露啊!
湘云的这两首诗,流露出了什么样的情感呢?
第一首,是写当下自己的身份,“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和黛玉的玉盆不同,湘云是把海棠比作玉,这正是湘云侯门千金的身份。
这样的身份,容易引来追求者,但是,身份只是外在,并非湘云自己,“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湘云本身并不追求这种豪门身份,更希望得一人心共偕白头,像倩女离魂一样,即使生活困顿,也要与爱人相守不分离。
可是,豪门联姻,人家都是冲着门第来的,有谁能认识到湘云自身“偏爱冷”的品格呢?
通过这首诗,我们会发现,就连我们读者都错看了湘云,以为她天性爱热闹,谁知她却是“偏爱冷”。什么是“冷”?在她的所有认知中,遇到了一个冷人,那就是宝姐姐。
所以,在第二首诗中,她表现出了对宝钗的向往。
“蘅芷阶通萝薜门”,这不就是宝钗的蘅芜苑吗?“也宜墙角也宜盆”,表明自己虽然是侯府千金,却也能像墙角野花一样自立自强。
“花因喜洁难寻偶 ”,过于高洁,就会没朋友。海棠如果总呆在玉盆里,注定孤寂,因为一盆只能容一花。如果能长在墙角,就会有很多野花野草为伴了。这也表明湘云将离开“喜洁”孤高难容人的黛玉。
“人为悲秋易断魂”,适应环境,顺应节令,不要伤春悲秋自寻烦恼,这是与宝钗相同的心性。
湘云在内心迷茫之时,急需找人倾诉,“幽情欲向嫦娥诉”,月中嫦娥,是她想倾诉的对象,因为嫦娥久居冷宫,也是受冷之人。“无奈虚廊夜色昏”,嫦娥远在天上,怎么去呢,也没有时间再等找到去的方法了。
湘云的急切焦虑之心表露无遗。
就在作完海棠诗后的当晚,湘云就去了蘅芜苑与宝钗同住,并在宝钗的帮助下摆了一席螃蟹宴。
湘云对宝钗的向往得到了宝钗的回应,她的迷惑也应该在宝钗处得到了解决。
五个人,六首诗,在湘云到来之前,李纨作为公认的评委,评宝钗的诗“含蓄浑厚”,当居第一;黛玉的诗“风流别致”,当居第二,得到了探春的赞同。
“含蓄浑厚”与“风流别致”,正是宝钗与黛玉的写照,一个内敛,一个外放;一个“停机德”,一个“咏絮才”;一个以德为先,一个以才为傲。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宝钗“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被李纨封为蘅芜君,不愧为君子。
君子者,不争一技之短长,随时随地守德,把品行置于至高位置,如纳百川之海。宝钗以她的含蓄浑厚之德,赢得了李纨的定评、探春的认可,以及湘云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