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先生，算个命吧（《儒林外史》新读之十一）

走进公园或者旧街长廊底下，往往在阴暗的角落，可以不期而遇。“先生，算个命吧！”如果你匆忙于行，必然心头一懔，立刻闪避，加速逃离。如果心中隐有爱欲瞋怨，说不定就中邪蛊惑，请求指点迷津。问前途，雾茫茫；婚姻事，盲与忙。

但也别泄气，今年运不好，明年转运，后年大佳。多数人在悲喜之际，按润例付费，恍惚间离去。此中玄虚，倒也毋须多置一喙。

连环画《马二先生》

话说儒林外史第十四回，有个马静，字纯上，自号马二先生的人，春游西湖，也兴起了求神问卜之意。

马纯上原是个秀才，花了二十四年时光，还没考上举人，只怪自己命蹇，改以编选升学指南参考用书为业，浪迹江湖。

这一日，他登上城隍山，走进一处题名“片石（骗食）居”的地方，在窗外张望，看见几个人围着桌请仙。马纯上想，若是请仙判断功名大事，也要进去问一问。听见里面嚷着请来才女，请问是否李清照、苏若兰？原来是朱淑贞。马纯上在外暗笑，料想不是管功名的，悻悻然离去。

走到另条街上，热热闹闹，有卖酒、茶、水饺、面条，有耍货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再走到偏远之处，见一座小小祠宇，匾额写着“丁仙（汉人丁令威）之祠”。弹前有个签筒，正想求签问问吉凶。忽然出现个仙翁模样的洪憨仙，教以“烧银法”，能使致富发财。

程十发绘《马二先生游西湖》

马纯上顿时忘了“功名”，连袂前往胡尚书三公子的家中 ，去烧炼“银母”。不想，仙人突然病死，无钱可葬，这才揭穿了骗局。

马纯上原以“功名”为意，一向轻财仗义，何以遇见洪憨仙（洪呆），就忘了初衷？相士、半仙真能使求签问卜者迷乱心智，甘为役使；吴敬梓写述这段故事时，已有明识。

书中占卜算命的情节，尚有两处。

一在第七回，王惠、荀玫登进士，官授工部主事，三年俸满，同升员外郎。适陈礼来访，便请扶乩问升迁之途。结果请出伏魔大帝关圣帝君，为王惠判下：“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王惠解悟了首句。“夏后氏五十而贡”，他本人也是五十岁才登科，其余不解。陈礼判不出意义，敷衍道：“诗上说‘天府魁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

邮票《马二先生游西湖》

日后，王惠升南昌知府，以能员荐作南赣道台，为八王子宁王朱宸濠所收伏，事败流亡，剃度为僧。“两日黄堂”指南昌之任；“骅骝开道”、“天府夔龙”是南赣到某处公馆的横匾题字；“琴瑟琵琶”中有八个王字，应验了遭宸濠掳获之事。

而荀玫只问出一个“服”字，陈礼也未解说。次日即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匿丧不成，荀玫只好返乡服忧守制。

另一桩卜算，在第五十四回，青楼女子聘娘做了一个当上官夫人却被女尼拉扯的梦，醒来觉得心口疼痛。鸨母以为他伤了什么神道，请延寿庵的女尼禳灾。

聘娘见了这黄脸秃头的师姑，竟与梦中一模一样，更加懊恼。鸨母怕失了这棵摇钱树，赶紧找个瞎子相士来算命。瞎子说：“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命里犯了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

这瞎子真厉害，言辞中三转四折，倒说出聘娘的梦境。日后，聘娘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是因为没有“记一个佛名”，没有“应破”的缘故，倒不能怪这个瞎子罢。

连环画《马二先生》

从这几件事来看，占卜、扶乩倒很灵验。人生的际遇，可以分为吉、凶两面，也可以四分为很好、好、坏、很坏，更可以再细分“很好”为天霸王的很好、云霸王的好、海龙王的好…….；次等的“好”，可以是“好是好但还须要点努力”、“好虽好但须有若干变革”、“好虽好但已快没救了”……；同理，“坏”也可以是“坏虽坏但还一丝希望”、“坏事几乎做尽了”；“很坏”可以是“坏到根了”、“地霸王的坏”。

将好与坏的分界，以二的倍数细分下去，六十四种，一百二十八种，二百五十六种等等，都可以变化生成。如果拿吉凶、祸福、生劫来检查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刻、每一秒，都可以有相对应的关系。把这些吉凶、祸福、生劫的变化，归诸于“命”；变化的原因，归诸于“天机”，又有谁真的能够参透天机呢？

所以，马纯上迷迷糊糊的听任洪憨仙摆布；陈礼无法明白地指点王惠与荀玫的运道；瞎子无法说出聘娘的最终命运，而只会唠叨陈礼抢了他们相士的生意；即连《儒林外史》中所有的贤士或小人，也莫可奈何地踏着他们的“命运”前进。

清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

说吴敬梓相信“命运”，用不着怀疑；更何况他是儒林外史中众人命运的创造者。至于“命”是不是可以卜算？吴敬梓则以嘲弄语气否定了。

聪明的读者，当你经过黑暗街巷时，看见一盏微弱的小油灯，在风中兀自摇曳，你是否曾大胆的走过去，去细听那算命先生窃取天机的悲凉。

“先生，算个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