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文人倾慕魏晋风流,李贽以日常生活为本位,肯定感官享乐的合理性,是封建伦常的“异端”;陈继儒在而立之年焚儒衣冠,隐居于小昆山之南,绝意科举进仕,也表现了和封建价值观念的疏离。
“绝代散文家”张岱和“明清喜剧第一人”李渔也以魏晋风流著世。
半生风流,半生疏离,明清易代改变了的生活轨迹,但前半生的追求极致精致生活的二人却拥有不同的生活美学态度。
01 张岱
万历二十五年,张岱出生于一个显贵的书香门第,家中世代为官,曾祖父还曾是明嘉靖五年的状元。受长辈的熏陶,张岱很早就接触了文学,之外,张岱还擅长历史学、地理学、数学等,是位不可多得的全方位人才。张岱作为晚明一位“绝代散文家”,擅长修史,文笔优美。更为可贵的是,张岱能始终秉持“事必求真”、“宁阙勿书”的治史原则,在“成王败寇”这一观念深植于正统史家心中的情况下坚持不以成败论英雄,留下了《古今义烈传》等十余种有价值的史学著作。张岱虽一直以“史家”自称,但却以小品文见长而以“小品圣手”名世,著作题材广泛,行文或清新通脱,或细致沉郁,富有情趣,自成一格,有“晚明小品集大成”的誉称。显赫的出生带给张岱的不仅是学识,更是关于生活品质的追求。他对程朱理学持激烈批判态度的,认为八股文是“镂刻学究之肝肠”、“销磨豪杰之志气”的恶辣统治术。几次参加科考不第后,张岱放弃仕途,痛痛快快当一个高富帅,追求生活与爱好的极致美感。张岱的生活美学,在于精致,在于随心所欲。他是一位非常懂得生活、享受生活的“美食家”和“玩家”,兴趣广泛,爱好众多。他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可成为他生活乐趣的写照。张岱十分精于品茶辨水,将家乡的日铸茶改制,创制出一种新茶。“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张岱突发奇想,在茶水中加入茉莉花,泉水冲泡下的茶叶与茉莉花,如同白兰与雪花一样倾泻而下,故戏称为“兰雪茶”。讲究生活品质的张岱,不仅对泡茶的水有要求,更将茶叶与茉莉花的配比精确到了克,只求“一壶挥麈,用畅清谈;半榻焚香,共期白醉”。“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兰雪茶一下子火了,绍兴饮茶者一改往日饮松萝的习惯,此后非兰雪茶不饮。“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蜒。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张岱形容十月成熟的河蟹,売像盘子一样大,蟹脚的肉就像蚓蜓浓密而饱满。打开它的外壳,里面就像玉脂珀屑,堆积的膏腻聚在一起不散开,它的甘美就是八珍也比不上。每到河蟹最为肥美的季节,张岱与朋友等人成立“蟹会”,相约品蟹。“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喝着美酒,用兵坑笋做蔬菜,吃的是余杭新产的精米,恐冷腥,连漱口也要用兰雪茶。张岱在二十五岁这年,又迷上了斗鸡,在卧龙山下设斗鸡社,与一众爱好斗鸡的人结交为朋友,每天斗鸡,屡屡获胜。张岱的二叔张联芳也十分喜爱斗鸡却技不如人,于是在鸡翅膀上绑铁刺,撒芥末等奇招都被张岱一一化解。他每每将古玩字画带来当作赌注却只能屡屡空手而归。直到某一天,张岱通过野史得知,唐玄宗与他一样是酉年酉月年生却因斗鸡败国后,始觉不吉利才不再斗鸡。而后,张岱又迷恋上了看伶人踢球、打猎、赏灯、听戏等等“玩物丧志”的活动。但就在他写下《湖心亭看雪》的同一年,张岱的父亲命丧九泉,大明王朝风雨飘摇,名存实亡。目睹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许多慷慨激昂之士为节舍身,理学大家刘宗周绝食而死,祁彪佳自沉于湖……张岱大受触动,不愿入仕清朝,隐居著书。张岱的前半生如同贾宝玉般不知忧愁为何物,后半生却冷冷清清,截然不同于以前的高客满朋,座无虚席,时时处在现实与回忆巨大落差的痛苦当中。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清康熙十九年,张岱已经是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了。他仍固执地将自己留在明朝,怀念年少时的鲜衣怒马。“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忠孝两亏,仰愧俯怍。聚铁如山,铸一大错”,这一世的浪漫被自己批判为一事无成。殊不知,正如他感慨的那样“风云变幻,天数如此”,奈何,奈何,少年郎终究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真干净。”李渔生于万历三十九年,原名仙侣,字谪凡,又字笠鸿,号天徒,又号笠翁。不同于张岱出身于显达的仕宦之家,李渔父亲李如松和伯父李如椿都是在江苏如皋经营中草药的商人,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家境殷实、生活优裕。李渔自幼聪颖,襁褓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之年便能赋诗作文,少年时即以文名誉满乡里。崇祯八年,李渔前往金华,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他的试卷受到主考官许豸的高度赞扬,使他获得了生员资格,但之后的两次乡试李渔都名落孙山,无功而返。不久,李自成进京,崇祯皇帝自缢,清军入主中原,偌大的中国进入了天崩地坼的时代。明清易代,试图通过科举出人头地的李渔经历了两次落第之后,绝意科举,决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开拓自己的人生。清朝大局已定,李渔返回故乡亲自设计、修建了一栋“伊山别业”,准备长期隐居山里,不问世事。如果说张岱的自甘冷清是对于前朝的怀念,而李渔对于明朝的灭亡,从未感到过度的悲伤,他曾经目睹了明廷的糜烂与腐败,认为自己不值得为之守节。李渔搬进新居时,写下这首诗,把自己称作“识字农”,安排好一个“绝意浮名,不干寸禄”的隐居避世的未来了此残生。然而,当李渔再次走进城市、感受到都市生活的气息时,李渔才恍然大悟,他真心向往的其实还是繁华、热闹的都市生活,他怎么可以在世间偏僻的一隅苟活?于是三十八岁的李渔卖掉“伊山别业”,离开故乡,带领全家到杭州寻找新的生活。彼时他所拥有的,除了卖掉“伊山别业”所得的部分现金,剩下的只是一支笔杆而已。张岱的风流神气是出身给予的,而李渔的社交能力则是后天学习的。初到杭州的李渔正是凭借自己的才学,足不出户,沉下心来埋头于小说与戏剧的创作。凭借着对市场需求的准确把握,李渔先后创作了《无声戏》、《十二楼》,成为最早靠稿酬生活的自由撰稿人之一。“混迹公卿大夫间,日食五侯之鲭,夜宴公卿之府”,李渔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讨好贵人名流,与他们谈文学,谈戏剧,讲笑话,讲园林设计,极力称颂他们立下的功绩。两年之后,李渔已经在杭州稳稳站住了脚跟,他不仅诗赋文章样样在行,而且妙语连珠,出口成章,精通各种娱乐享受,在杭州的文化圈内如鱼得水,成为广受欢迎的社交明星。李渔不似张岱是“至清之水,至察之人”,他是外圆内方,既可为理想的生活谈笑入世,又可为生活的理想潇洒出世。虽身在红尘中,又不会被凡尘俗世所羁绊。在悠游享乐之际,李渔抽空写作了一本名为《闲情偶寄》的小书,“闲”以显示其自由;“偶寄”之“偶”显示其无羁勒、散漫的特征,表达自己解脱功利追求的情致。该书把戏剧、生活都包容在其中,是一种没有功利追求、没有逻辑约束的个体感性的生活美学。《闲情偶寄》包括八个部分,其中选姿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都是围绕人的日常生活展开,其核心是人在生活中如何得到闲适、愉悦,如何获得“乐”,它是感官愉快和精神愉快相统一的“乐”。“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周敦颐写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李渔不这样,他偏偏要把莲一层一层剥开,直言芙蕖的可人之处在于直言“可目、可鼻、可口、可用”四个实用方面。而李渔不一样,他讲雪就是雪,花就是花,说花好看,花的果子能吃,全然不顾千年传统意象的内涵,反而把事物的本真之美挖出来给大家看,这是一种才华,更是一种勇气。“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购于市且然,况山中之旋掘者乎?”
——《闲情偶寄·饮馔部》
李渔对吃的追求也和张岱一样挑剔。他认为笋是蔬食之中最可口的,连肉也不能与之相比。
吃笋只能吃长在山林中的,城市里生长的笋是笋中的最次品。做法讲究“素宜白水,荤用肥猪”,食物中不管是素是荤,都只能当做笋的调和物。
李渔一生放荡不羁,年近花甲依然不忘笙歌“寻花觅柳,儿女事犹然自觉情长”,但日子却过得日趋贫困。
尽管李渔如此留恋声色犬马的红尘世界,但最终在康熙十九年,杭州城大雪纷飞之日寿终正寝,结束了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
二人性格的天差地别使得二人走向不同的结局。一个一张素琴,几本旧书,吃尽半生苦;一个左右逢源,迎来送往,奔走势力门。一弯新月下,三五洞箫声,天地大静之刻,总可以觅得张岱孑然的身影。华灯初上夜,宝马香车驰,门庭若市之时,一眼就望见李渔的风流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