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张镇辉:月牙儿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29】

月 牙 儿

江西浮梁      张镇辉

纺线娘娘又震动着翅膀,铃铃铛铛地纺线了。月牙儿像半个娃的脸,羞羞地挂在了窗棂上。她羞,我也羞,生怕她偷偷地钻进我的破棉衾里,偷窥我的身子。我又希望她钻进来,丝丝地抚摸我的脸。她那柔柔的手,总让我感到甜美。每晚,她总在我睡意渐醒时,就溜进我的房间,然后爬到我的床上。然后我也就兴奋,睡意全无。而两个姐姐却睡得像死猪一样。

我想纺线娘娘,为什么总在晚上不停地纺线呢?也是因了这美好的月光?露水不会沾湿她的衣服吗?不会打湿她的机器吗?她又为谁织这么多布呢?她也像我爸和娘一样生了许多孩子吗?这样想着,我就真想到了我的娘。我的娘,总在我一觉醒来,她还在堂前的煤油灯下纳鞋底。暗暗的灯光下,娘一张清癯的脸,显得慈祥红润。苎麻线在她细弱的手指头不停地来回绕动,一针针穿越鞋底,发出嗞嗞的声响。滑线的蜡饼常被娘拉出许多凹槽,就像她皴裂的手。她有时不拿蜡饼滑线,而是捏着针线或钻鞋底的小钻子,抬着胳膊肘,在那略有斑白的鬓角处摩擦几下,以发油润滑针线。每年秋收后,她就开始忙碌做鞋,一直忙到腊月小年。一双双鞋子,便挂在了房间的屋柱上,像一串串鲶鱼头。娘做的鞋特别合脚、特别好看,鞋面上绣的花卉跟真的一样。年夜饭后,我们总要跑到村里的晒谷场上,露出鞋来,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


我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是老四。大人都说我长得漂亮,将来大了,准有无数的媒婆,踏破门槛;会有无数的男孩,围着我转。我只有八岁,大人们的话,我一知半解,只懵懵懂懂,觉得我讨人爱。我便因了几分骄傲,也便因了几分撒娇和恣睢。但我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八岁了,我还尿床。往往一觉醒来,屁股下一片湿漉漉的、冰凉凉的,我就知道自己尿床了。我一边悔恨,一边夹在两个姐姐之间,不敢挪半个身子,生怕她们知道了,就用身子在上面焐,以图焐干了,毁灭罪证。有时,还真有效,薄薄的旧棉絮下是稻草,尿液渗过棉絮入了稻草,又从稻草渗到床板。早上起来,被单和棉絮的表层就干了,可被单上画了地图。娘知道我有尿床的习惯,她每天会检查。娘一掀开被褥,就发现床板洇湿了一大块。我的脸就烫烫的,红得像火烧云。二姐姐扑过来要打我屁股。大姐姐拦住了。娘也喝住她说:“你大姐白天辛苦,晚上睡沉了不知,可你事做得少,为什么不催妹妹起来屙尿?”二姐姐气鼓鼓的,嘴噘得可以挂一担尿桶。

我也不想尿床,可晚上老是吃南瓜粥。那粥稀稀的,多半是南瓜,米粒少得可怜。我的肚子又饿得荒,吃满满的一蓝边碗,还放不下筷子,所以尿多,梦里常找茅厕。梦里的茅厕,像天边的云彩,一会有、一会无。我提着裤子满村跑,不是里边有人,就是太高,好像悬在半天空,爬啊、爬啊总爬不上去,来不及了,我就蹲在墙角屙了。那屙得多痛快啊!好像憋了几年的尿都尿出来了,一身轻松得像腾云驾雾。这时,就来了一群小男孩,他们看见了我的光屁股,死劲地笑,笑得脸都歪了。我又羞又怕,就吓醒了,知道自己尿床了。爸常指着晾在晒衣杆上的被单笑我:“我的囡囡将来大了,准能当画家!”

爸不像农民,倒像教书的先生,皮肤不那么黑,中等身材,一身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常别着一支钢笔。爸只让哥和我读书,两个姐姐帮忙做家务。爸是生产大队队长,管着五个生产小组。五个生产小组,就是五个村子,它们都相隔很远。大队部离我家有五里远。爸每天吃完早饭,就到大队部去了,有时很晚才回来。他总是很忙的样子。娘一个人在家种菜、养猪、出工挣工分,还要照顾我们。爸心疼娘,就没让两个姐姐读书。大姐姐能帮娘做很多事,讨猪草、放队里的牛、洗衣服。二姐姐也跟着做,但她老偷懒,没大姐姐勤快。

听娘说,爸小时候,被爷爷过继给一个大户人家。那家人是开茶号的,非常有钱,就是没子嗣,是个绝户。他把一片茶山抵给我爷爷,爸成了他的儿子。这家人把我爸视作掌上明珠,非常疼爱,给我爸读了很多书。土改时,他家被打成地主,农会没收了他家产。爸的继父经不住农会的残酷批斗,上吊自杀。继母悲伤至极,不几天也病死了,我爸就又回到了爷爷家。

爸起初是在村里生产小组当会计,给人记工分,然后年终决算。人都说爸的字写得好,细小如蝇头,却又字字清楚,账本一目了然。拨起算盘来,如炒爆米花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爸记工分很认真,决算也认真。一笔数字常算了又算,从没有给别人算错而闹矛盾。爸总说,大家一年辛辛苦苦不容易,就靠这点工分过日子,咋能错呢。每年决算,爸总要挑灯熬夜。后来爸就当了生产小组组长。当组长时被公社书记看中了,他说爸有文化,能识文断字,不能埋没了人才。于是就推举我爸当了我们大队队长。那时我才五岁,记得爸一当上大队长,不知怎么就把家里的锅砸了,灶台也推平了,家里的锄头、犁耙,还有叫不来的农具都拿到村队去了。特别是爷爷留下的一只大铜壶,爸也要拿走,娘就跟爸吵架。这把铜壶就留下了。爸说,上级有指示精神,我们做干部的要带头。家里的东西归了队后,我们家就不用烧饭了,都挤到村里的大食堂去吃饭。每天像过年,天天有肉吃、有鱼吃,饭尽你吃饱。大人们集体出工、集体吃饭。一到饭点,大人孩子齐齐地围在食堂里,满满几桌。可没过多久,鱼肉越来越少,到最后连饭都吃不饱了。这时,安徽那边就来了不少讨饭的。其中有一对娘儿俩,就伸了手在我们食堂门口的潲水桶里,捡东西吃。我们看了心里都难过,可我们又没有多余的饭给她们吃。第二天起来,这一对娘儿俩,就死在路边的臭水沟里。爸看了就像是自己的亲人死了一样,非常难过,心里很沉重的样子。他长叹一口气,叫来几个社员把那一对娘俩从臭水沟抬了上来,叫木匠用板子钉一口大棺材,把她娘俩一起装进去,抬上了山埋了。我们村的食堂,没过多久也关门了,大家又回到各自家中吃饭。父亲又请人重新做了灶台。


父亲只有队里的事忙不完,很少有时间顾及家里。所以娘很辛苦,一天忙里忙外,只靠两个姐姐做帮手。星期天,我也跟在两个姐姐屁股后去帮忙。说是帮忙,简直是添乱。我要么捉蝴蝶、要么采树泡吃、要么蹲在溪边戏水玩鱼。两个姐姐看了,总吓我说水里有水鬼,小心掉河里被鬼吃了。我就小心翼翼地远了溪边,看蜻蜓戏水。我走不动了,大姐姐就背着我,手里挎了满满一篮猪草。大姐姐背着我,也走得很累,气喘吁吁的,就抖一下背,换只手托住我屁股,又腾出另只手挎着猪草。即使这样也不叫二姐姐背我。她怕二姐姐背不动,会摔跤。大姐姐就是这样,宁可自己受累,也不让我和二姐姐受累。娘出工回来晚,大姐姐还要到菜园摘菜、做饭、喂猪、烧水给我们洗澡。

每年冬季,娘总要跟着队里的社员,出去搞大会战。天未亮,我们小孩还在梦中,就被村里的组长破锣一样的声音惊醒了。他扯了喉咙喊:“出工了,出工了!今天统一到大队部集中,去修河渠!”娘就点了灯,胡乱穿了棉衣棉裤,匆匆洗把脸扛着锄头就出门。出门时又折回来,好像忘了什么,跑到我们房间,对大姐姐说:“家里的柴不够了,记得和大妹到山上抬点柴来烧。”才又出了门。天黑了,娘和社员们才顶着星星回来。烧饭的柴火,是爸每年正月就在山上砍了锯了并劈好码在大山里,平常一担一担挑回来用。每次,爸从大队部回来,就到山上挑柴。有时候爸忙就忘了。大姐姐经常和二姐姐到山里抬柴来烧。大姐姐不仅抬柴,有时还拿了锄头、弯刀,跟大人一样,去薅地除草。大姐姐十七岁那年,便参加了队里的劳动,跟娘一样去挣工分了。十七岁的姐,就像娘一样,皮肤粗糙,脸黑黑的。特别是冬天,一双手伸出来,就像鸡皮疙瘩,一点也不光滑。大姐姐为人忠厚,她知道疼娘,娘许多活都被她挑了。

记得每年腊月,家家户户打年糕,很是热闹。因为村里就一个碓屋一杆碓,白天生产队要出工,这些私活大家只有夜里干。于是家家都浸了糯米,晚上排了队舂粉。从上半夜一直到天明,碓屋里都亮着灯火。往常都是娘半夜起来,跟着父亲到村西头的碓屋里去舂粉。哥也去帮忙,他和父亲踩着碓杆。哥那时还没有碓的两根架柱子高,可力气还有点。娘就围着围布,拿着筛箩筛粉。一盏煤油灯下,娘瘦弱的影子总印在碓屋的板壁上来回晃动。若是下雪天,娘就提了火炉去。寒冬腊月,筛粉时两只手常冻得像红萝卜,手指头硬邦邦的疼。娘就会在火炉上烤一烤手,然后接着筛。有时我也跟姐姐半夜起来去看,因为碓屋里舂粉的声音,总叫我们兴奋难眠。碓嘴上上下下,落在碓臼里,我总担心娘的手被碓嘴咬了。那碓嘴正落下来时,如若你的手正往碓臼里去舀粉,那就完了,手准会被碓嘴砸得稀烂。那多疼啊!所以这活是很危险的。后来大姐姐也学会了,我钦佩姐的勇敢。她心疼娘夜里常要挑灯熬夜做鞋子,筛粉的事,每年就她包了。那时大姐姐的手还很嫩,白白的。在碓臼里灵巧地挖了粉来筛。她和娘的动作一样轻巧娴熟,脸也一样的慈祥可爱。二姐姐觉得好玩,有时也跃跃欲试,大姐姐说:“你还小,给你大点,姐教你。”大姐姐总是这样护着我们。在我们眼里,大姐姐是跟娘一样亲。

大姐姐出嫁那年二十二岁,这要在别人家,早出嫁了。他为我们家付出了很多。那天,娘给大姐姐修面,一根丝线在姐的脸颊上上下来回地滚动。娘一边给姐修面,一边眼里含了泪水:“蕙啊!娘对不住你啊!你在家做小来,又做大,吃了不少苦。到婆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婆家人把你当牛使。”说着,泪水就滚了下来。姐的眼睛也湿了,说:“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姐夫是箍桶匠,人长得也像个水桶,腰身粗粗的,脸圆圆的。他是一年到我家来做活,看上我姐的。请师傅时,娘总要弄几个好菜,腊肉蒸乌腌菜、干鱼炒辣椒豆豉。娘会在一边吩咐我们,那菜是师傅吃的,师傅不动筷子,你们不能吃。可姐夫总是吃乌腌菜,不吃肉。一只干鱼,还要搭了几口饭吃。我和二姐姐,看着那鱼肉眼睛都要爆出来了。姐夫的手艺非常好,箍的桶圆溜溜的、轻巧又精细。就是一点,喜欢看我姐,好像大姐姐身上有什么宝物一样。有时大姐姐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后来他们就说起话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姐夫说话,眉飞色舞的,好有意思,总逗得我姐笑。姐一笑,他就说得更起劲。后来姐就拼命夹肉给姐夫吃。我们都怪大姐姐偏心眼。姐夫还知道粮食精贵,他往往吃一碗饭,就喝碗稀的。大姐姐就开玩笑说:“箍桶匠不能喝稀的,喝了稀的,箍出的桶会漏水。”姐夫就拍了自己箍的桶问姐:“我箍的桶漏水吗?如果不漏,你就——”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姐。我姐就红了脸生气似的说:“不跟你说了!”一甩辫子就离开了。那年,箍桶匠就请了媒人上门。娘和爸就同意了。

出嫁的那天,大姐姐非常漂亮,用红纸抿了口红,一身红装,脚下一双大红绣花鞋,只是眼眶有些红红的、涩涩的,失了一点颜色。一声炮仗后,大姐姐就抱了我和二姐姐,亲了又亲,然后擦了擦眼泪,说:“三朝后回门,姐再来看你们。”

迎亲队伍开拨的那一刻,我和二姐姐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更厉害了。娘更不用说,她躲到灶前,一直流着泪,她不忍心看着姐远去。父亲一直目送大姐姐走远后,才若有所失的样子回到屋里,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地抽闷烟。只有哥哥,好像跟平常一样,望着稀稀落落的迎亲队伍远去,便回到屋里跟没事一样,到房间看书去了。他总有看不完的书。我爸说他是书呆子。大姐姐出嫁后,娘和爸就像失了左膀右臂,又像失了魂一样,无精打采,几天没有笑容。

纺线娘娘又铃铃铛铛地纺线了,月牙儿又爬上了窗棂。这时,被窝里只有我和二姐姐了。大姐姐一出嫁,我和二姐姐似乎就亲密了许多。现在我不尿床了,我有十二岁了。娘说我是小姑娘了。二姐姐也愿意跟我睡一头了。我俩每晚都要说许多悄悄话,一直说迷糊了才进入梦乡。我发现二姐姐胸前鼓起来了,脸也水嫩了。二姐姐比大姐姐长得好看,皮肤要嫩白些。身材小巧玲珑,又不觉得矮。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特迷人,瞅着谁,都会说话似的。二姐姐还有一个特点,她比大姐姐会保养自己,出去劳动,总是把脸和手都包严实了,怕被日光晒黑了。冬天洗衣,她会戴着皮手套;夏天,从来不会像别的姑娘那样,喜欢光着脚丫子干活。

二姐姐身边的男孩子,越来越多。他们总喜欢跟二姐姐说话,给二姐姐做事。所以二姐姐出去做事,不怕有担不起的担子、挖不动的地。那些小伙子就像蚂蝗一样黏在二姐姐身上。有时二姐姐也讨厌。但二姐姐调皮,不会露在脸上。不管她喜欢不喜欢的,只要给她做事,她都乐意,还现了媚眼说些好听的话,总逗的那些男孩屁颠屁颠地对她献殷勤。

有一个大男孩子,叫春生,跟我姐差不多大,竟敢跑到我家来献殷勤。他不声不响地给我家担水、劈柴。见了我娘,叫得亲亲的、声音大大的;可见了我爸,就有些怯惧,声音就有些滞涩。姐姐看了只管好笑,并不去接近他。顶多说句客套话:“谢谢啊!下次不必来了。”

下次,他还是来了。站在我堂前,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摸着我家板壁上挂着的相框,盯着我二姐姐呆呆地看。看了一会,觉得我姐还没有理他,就故意跟我亲热,摸摸我头说:“小妞,长得好俊哟,读几年级啦?”二姐姐瞧着他,一脸讪笑。二姐姐到厨房,他也到厨房;二姐姐端着木盆去河里,他也去河里,还想把我姐手里的木盆抢过去拿。二姐姐把他手一打,也不说话,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一人端着木盆到河边去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挠了挠头,无趣地走了。

过了几天,他又来了。我姐一见,走进房间,把房门一关。他问我:“你姐怎么不理我?”我说:“你问我姐去。”他便怏怏地走了。打这以后,他就没来了。

近来,二姐姐睡觉,不像以前睡得那么死。我总发现她有心事一样。一天,我醒来,就发现二姐姐凑着月光,在被窝里端详一件什么东西。那东西像个纸片,方方正正的,巴掌那么大小。我偷偷乜着眼看了一下,模模糊糊的这上面有个人,似乎是男的。我一惊,好像是我们的老师。我一把抢了过来,问:“这是谁?”二姐姐慌了,忙抢了过去,说:“不许看!”又说:“不许跟娘和爸讲。若讲了,我不陪你睡觉,让老鼠咬死你!”我看清了,这是老师的照片。

去年,我们家也照了一张合影。那个照相师,是第一次来我们村里,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照相。他穿了个长衫,手里提个箱子,从里边取出一个黑匣子来,放在一个架子上。这东西前面有一个大眼睛似的,圆圆的能照出人影来。匣子上面罩着一块黑布。我们都穿了新衣裳,娘和爸坐在两张椅子上,我偎依在娘的怀里,哥紧靠在娘的身边,笔笔直直的。二姐姐站在父亲身旁,把头斜倚在父亲的肩上,很亲昵的样子。我想要是大姐姐在一起就好了。

照相师弯着要,把头伸在布里,一手拿着一个连着线的小皮球,说声:“注意了,笑一笑、笑一笑!”我正紧张地看着那圆眼睛,就听咔嚓一声,亮了一下,照相师说好了。过了几天,照相师就拿来了照片。

老师的照片,怎么到了我二姐姐的手里呢?我几天都在心里问。一次星期天,我就悄悄跟在姐的屁股后到了学校。学校就是我们村的祠堂。祠堂好大,进大门的地方是一座戏台。人要从戏台的下面进去。戏台前方是一个大天井,天井两旁是长廊,左边的长廊就是我们的教室。与戏台正对面的就是祠堂大堂。

姐已进了祠堂,我尾随而入,躲在右边长廊的柱子后面,就看到姐上了戏台。老师住在戏台左边的一个原来供演员化妆的房间里。姐进了那房间,好长时间,姐和老师才出来。老师手里拿着一本书,在比划着什么。姐笑得很开心,不住地掩着嘴,生怕嘴里的两颗大门牙被老师看见了。

这天姐回来,手里就握着一本书,脸上挂着灿灿的笑容,脸兴奋得像红辣椒。

晚上睡觉时,姐对我说:“我要学识字了。”

我问:“是跟我们老师吗?”

“你怎么知道?”

我窃窃地笑,不做声。我虽然在老师手里读书,却对老师一点也不熟悉,只知道他叫许老师。于是我问姐:“许老师是哪里人,你知道吗?”

姐对许老师,好像什么都知道。说他是景德镇人,父亲是开瓷窑的资本家,解放后瓷窑并到国营瓷厂去了,他父亲就做了这厂的工人。

“他是下放知青,到农村来锻炼的。”姐说。

“哦!”其实我什么也不懂,只是傻傻地应着。姐跟老师好,我天天在学校,怎么一点也没觉察呢?我觉得姐跟老师,鬼得很。

一次,姐问我:“许老师好不好看?”

“好看!”我肯定地说。姐就骄傲地笑了。笑得很甜、很美。

姐又问我:“姐长得好不好看?”

我也肯定地说:“姐好看,比大姐姐漂亮!”姐就笑到心里去了,一把抱了我:“我的乖乖妹哟,一张嘴真甜!”就在我嘴边死劲地咂了两口。

后来,许老师便到家来找二姐姐,说送给她一本写字本。这写字本很厚,比手掌还大。娘见了说:“哟,还得你亲自送来。这闺女一心想读书,可家里没这个条件。亏了闺女唷!”说着,热情地招呼许老师坐,泡来一杯茶。二姐姐喜不自禁,一边举着两手绾着发辫,一边从房间出来。许老师就递给姐写字本,笑着说:“慢慢写,时间长了,自然会写得好。”姐忸怩了一下,红着脸说:“嗯,我会好好练的。”许老师在姐姐面前,也有些腼腆。可不像在课堂上那样,一副威严的样子。娘大概看出什么,对我使了眼色:“蕾儿,跟娘到厨房去择菜!”后来,趁姐不在时,我就偷偷打开了那写字本。扉页上写着:“亲爱的菁菁,祝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许国盛”

一次许老师来,父亲在家,许老师有些紧张。但爸几句话,就叫他放松了。爸还叫娘炒了几个好菜,留了许老师吃饭。打这以后,许老师每次回城来,都带许多礼品到家来。每次也有我一份。文具盒、钢笔、花帽子、花围脖。这样,二姐姐和许老师的事,在家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有一天,爸的胸前戴了毛主席像章,手里拿了毛主席语录,口袋里还揣着一只黑匣子,从大队部回来。这黑匣子能唱歌讲话。爸每天在房间要听到深夜,娘不高兴了,爸才把黑匣子声音关了。父亲给我和姐也发了一枚毛主席像章。说:“每天必须好好戴着,听爸的话!”这时,我就听人叫我爸时,不是叫队长了,而是叫主任,什么文革主任。还是二姐姐懂,说爸这时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

不知怎么,从这天起,爸对许老师的态度就变了。他叫二姐姐不要跟许老师来往。

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就听到嘟嘟的声音来到了祠堂门口。不一会,就冲进来几个荷着长枪的人,把许老师绑了押了出去。我们当时都惊呆了。到祠堂门口一看,就见两辆三轮摩托车停在那里。许老师被押在三轮车的车斗里,脸色铁青,喊叫着:“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但任凭许老师怎么叫,那几个人跟没听见似的,一踩油门,卷起一片尘土,一溜烟就离开了村子。我们这些学生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天二姐姐知道了,非常气愤,脸涨得通红,哭着要到公社去要人。娘和爸把她拖住了。那一晚,姐姐一直流泪到天明。

三天后,许老师回来,鼻青脸肿,头发也没那么顺亮了,人瘦了一圈似的,好像变了个人。上课时,我的鼻子都酸酸的。二姐姐更不用说,来到学校,见着许老师这模样,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流了下来,当着我们许多学生的面,就抱住许老师大哭起来。许老师眼里泪涔涔的,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抖动。这时,我已读五年级,也懂点事了,我知道许老师满心酸楚,但在学生面前却尽量克制自己。

爸是越来越严厉,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他把二姐姐锁在房间,不让她出来去见许老师。娘难过地流泪,跟爸说:“这样下去会把女儿逼死的!”爸厉声道:“许老师在灰仓棚写了反革命标语,现在是现行反革命,他老子是资本家。你能眼看着女儿跳进火坑里去吗?”娘说:“像许老师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写反动标语。还不是哪个讨不得好死的乱嚼舌头!”

二姐姐也不信。可是谁做的这缺德事呢?二姐姐每晚坐在床头,眼泪汪汪的,不想睡觉。她望着窗棂上的月牙发呆。月牙儿也似乎气愤了,躲在云层里不愿出来。

爸每天从革委会回来,就打开那黑匣子。黑匣子里不断传来激昂地欢呼声:“万岁!万岁!万岁……”那声音就像潮水般涌动。里边还传来一个女的声音:“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战士,正高举伟大的革命旗帜,群情激奋、欢呼雀跃,涌向天安门广场,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致敬……”

从此,上面的人不准许老师再教书,我们也没有课上了。没完没了的批斗,使得许老师日渐消瘦。更让许老师吃不消的是每天要接受劳动改造。听娘说,所有重体力的活都压在他身上。娘还说,许老师和其他两个同样受到批判的人,在水库工地上,三个人一起像牛一样,拉着滚碾子,粗粗的尼龙绳深陷进他们的肩膀里,每走一步,他们的嘴都咧开来,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滴。三人当中算许老师年轻,他的皮肉嫩,几次昏死过去。别人休息时,他们三个还要挂着牌子,让人批斗。狠心的人用脚踢,还在他们受伤的脖子上挂上重重的石头。娘见了只能偷偷流泪,疼在心里。

二姐姐听着了,脸更是气得像鸡冠一样红,眼泪扑簌簌的流,哭得我都要流眼泪。二姐姐人越来越瘦,水嫩的脸变得干干涩涩的。虽然爸把她放出了房间。但爸不许她去生产队劳动,免得姐在工地上与许老师接触,又闹出什么动静来。

一天,那个春生又厚着脸皮进我们屋来。现在他不再那么躲躲闪闪,而是大方地踏进屋里来,见了我姐就直接说:“菁菁,现在许老师是现行反革命,你就死了心吧!跟着我,保证你不用担惊受怕!”我姐把脚一顿,睁圆了眼睛,发了疯一样地吼道:“滚——!你做梦去吧!”春生恨道:“你别后悔!”便怒气冲冲,大摇大摆地走了。他现在是村民兵队长,一身草绿色军装,口袋里随时揣着一本红语录。

听娘说,批斗会上算他对许老师最狠,把许老师的头按了又按。在批斗会上还说许老师给学生呜哩哇啦的教洋文。其实许老师是给我们教汉语拼音,他不懂,就乱污蔑。我恨死他了!我们都怀疑是春生搞的鬼,陷害许老师的。

不久,许老师就吊死在祠堂里。人们发现时,身子都硬了。姐是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姐变了一个人,整天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晚上睡觉,再也没有许多话跟我说了。上了床,两眼就呆呆地看着床顶。许老师给她的识字本,就放在床头。一见到识字本,泪水就从眼角流下来。我就抱了姐也泪眼婆娑,不知怎样安慰姐姐。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爸也被打倒了,不再是文革主任。每天夜里,被批斗回来,爸就把那黑匣子打开,一阵叽里咕噜后,就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爸似乎想从那黑匣子里,能听出他所希望的东西来。但每每都叫爸失望的样子。这时,哥哥早已毕业回来,到生产队参加劳动都几年了。他几次想当兵,都被打回来了。

十 一

一年后,二姐姐出嫁,嫁到很远很远一个地方。据说是安徽涡阳,那里很穷。二姐姐出嫁后,娘和爸突然老了。

纺线娘娘又铃铃铛铛的纺线了,月牙儿又爬上了窗棂。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了。不知大姐姐、二姐姐出嫁后怎样……我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要睡了……睡吧……睡吧……睡熟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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