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疫情过去,我最想逛的是菜市场
馆长推荐:点开这首歌,边听边看才有气氛
我全副武装着,从快递站取回那盒望眼欲穿的豌豆尖。一路上,过去菜市场的豌豆尖上那些颤巍巍的水珠子像灯一样在我脑袋里闪烁,从菜市场到家20分钟,快马加鞭回到厨房,一锅沸腾的高汤在等我。新鲜的豌豆尖浑身挺翘,高汤里打个滚出来,清脆又滑嫩,像夏天山坡上吹过的风。
不过菜市场已经关了两个月了,以上的画面全靠想象。网购回来的蔬菜整整齐齐地码在塑料膜里,我像取情报一样将它们取回来,塑料膜之下藏着干瘪的机密。就像这盒豌豆尖,我没有等来舌尖起风——它们老得像一把干稻草。
哎,实在是想念菜市场那股明明白白的新鲜劲!
菜市场的新鲜劲是过时不候的,要吃到那一口水灵,得起个大早。五六点钟,天还未大亮,街道笼罩在清浅的水汽里。
稳据一方天地的菜摊主拖出大蛇皮袋,茄子土豆辣椒骨碌碌滚出来;黄瓜一根根笔直又硬挺,脑门上带着未焉透的花儿;小葱还裹着泥巴,和旁边油亮鲜红的番茄相映成趣;结着霜的冬瓜被利索地刮了皮,玉米也一粒粒剥好,黄澄澄堆在小盆子里。
这边果蔬摊上小桥流水,另一侧的肉摊上可是磨刀霍霍。半爿猪肉从摊主肩上卸下来,摔在摊上能晃三晃。还温热的心肝脾肺肾一件件摆好,脚边的大盆一拖出来,新鲜猪血尚未凝固,反射着暗红的光。隔壁的牛肉摊也是杀气磅礴,硕大的一条牛腿倒挂起来,像四周散发淡淡的膻味,肉食者循着味就觅过来。如果是冬天就更壮观了,熏成棕红腊肉香肠挂成一片森林,个个盘正条顺,迷死人。
当然这些都是菜市场的“常驻嘉宾”,要找隐藏菜单,背着背篓的流动小贩能给你好答案。稍晚一点,周边农家的小贩赶来,挑着地里刚拔的萝卜白菜在街边一蹲,菜根上的新鲜泥巴就是最好的招牌。
农闲的老人架起网笼往池塘一沉,半天下来,就能捞出一网细细密密的小鱼小虾,小火焙成金黄色,是可遇不可求的限量款。再看那些神秘的水桶,桶壁上影子旖旎交错,摊主不动声色。有人上前,摊主伸手入桶,倏地甩出一条血水——一条活蹦乱跳的黄鳝被当街解刨。
等人多起来,摊贩的大喇叭开始大合奏了。
“本地蜜橘啦,不甜不要钱……”,
“苹果便宜卖,苹果便宜卖……”,
“五块一斤,五块一斤,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
本地方言和蹩脚普通话轮番上阵,期间还穿插着器乐伴奏:卖麦芽糖的老人敲着铁棍子叮叮当当响;炒栗人的铁铲在沙里来回翻动,像极了乐队里的沙锤。
菜市场一定还藏着最当地的食物,否则无法在叼嘴又傲娇的本地人面前立足。
离我家不远的菜市场门口有一家米粉店,十几年如一日,靠着巴掌大的店面称霸一方。店主在门口支了个黑亮的油锅,常年面无表情地炸蛋,单手一甩,蛋就在油里炸开了花。另一边米粉已就位,一瓢红艳的浇头盖上去,覆上刚炸好的蛋,开启当地人平凡的又一天。
来菜市场的觅食人,常常迷失在炸油条油糕的油烟味和包子蒸饺出笼的水蒸汽里。左手右手各拎一兜,顺腿又拐进了旁边小店,甜酒冲蛋配猪油渣烧麦,成就一天中的高光时刻。岂料刚抹嘴出门,又碰到烧饼的狙击。炉子摆在面前像口深井,老板弯腰摸出一个,芝麻混着病渣子掉下来。你心疼了!你得吃它!你捧着刚出炉的饼边吹边咬,在闹市里快乐得发光。
互联网或能解一时的食物之缺,但永远解不了菜市场的人情玄学。
我高三的时候,奶奶天天给我炖鱼汤,结识了一个鱼摊摊主,一来二去熟了,不是抹零头就是凑个整,买卖双方都痛快。一天楼下阿姨抱怨鱼摊收得太早买不到,奶奶气定神闲逛过去。回来照例拎着一兜子鲫鱼。
老人家神色得意:“那卖鱼的跟我交情好呀,独给我留一份呐!”
在菜市场里跟卖家有交情,可是件挺秀优越感的事,我奶奶尤为享受。
她最深厚的菜市场交情来自一家肉铺,买肉只认这一家。“别看那卖肉的长得五大三粗,生意又爽快又实诚得很。”生意多做了几次,奶奶要了摊主的电话行使“特权”——铺子里来了一幅好肥肠,有人想要,店主面露难色。奶奶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只说“这个我昨天就预定了,你们可别抢。”——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老一辈对菜市场人情的熟稔,可不是三两天能学到的功力。年轻人在菜市场里常常无所适从,也难怪偶尔的几次买菜,总要被告诫“货比三家”:菜市场里的心思小孩哪知道?
卖家也有些看人报价的。碰上熟客,几毛几块抹了就抹了,还附带送一把小葱几瓣蒜;碰上刁钻挑剔的生手,那可是少一分都不行。我的生意我做主,不爱买您上别地去。更别说那些缺斤短两的,抬高价钱的,以次充好的,谁不是想多赚几个钱?鱼龙混杂着,在这生活的荟萃之处,什么元素都有。它们无关乎标准,而关乎人情与世故。
几年前,我独居异乡,常常光顾一个大娘的菜摊。摊子是四方围起来的,矮瘦的大娘置身其中,笑眯眯地,夏天总摇着蒲扇。有时买两块豆腐,她要转身去另一边摊子上拨两根葱送我,还不忘叮嘱“葱花一定要切得碎碎的,快起锅再放,可别放早了”。
无论什么时候去,大娘总在四方“天井”里,唯独一次,她消失了一天。等再见面时,大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昨天我去医院检查啦,医生告诉我那个不是癌症!”我连声恭喜她。
那天买的两个土豆,大娘随手抓了一大把朝天椒送我,说这辣椒红红火火,好看得很。
后来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偶尔去一趟当地的菜市场,人来人往,是另一番热闹。有顾客与熟悉的摊主在攀谈,谈笑间,成交了一大堆小白菜的生意;也有为了买主为了几两的短秤,与卖家闹得不可开交;老夫妻推着小车,盘算着当日的晚餐,边走边挑;小孩子缠着妈妈的胳膊,要一块刚出锅的炸糕……异乡的菜市场飘着陌生的气味,我还没有习惯那里的生活。但这热腾腾的模样,我想全世界都一样。
说到底,菜市场才是一个微观的人世间啊。光鲜的丑恶的,温情的狡诈的,公平的不公的,守规矩的破规矩的……这里集聚、拥挤、杂乱、丰盛,这里熙熙攘攘却又秩序盎然。人置身其中,被无边的热闹包裹着,花花绿绿一大篮子提回家——这里的一切最终都归于平凡的一日三餐,如今想来,多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