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了删删了装的交友软件,在欲望中失落的年轻人
叉烧在姐妹聚会的时候不厌其烦地重复她那次失败的约会,有时甚至心情悲愤地加上表演的部分。约会对象对她的复杂情绪一无所知,静悄悄躺在微信好友列表里,偶尔给她更新最新的游戏资讯。
约会对象来自tinder。叉烧对大部分配对不以为然,但是约会对象确实是让她一度产生了真实的“匹配”感受。叉烧喜欢英摇、游戏和戏剧,约会对象在这些兴趣点上与她一一契合,讲话又有相类似的节奏和幽默感。聊天的阵地很快从tinder转到微信。
这是交友软件上秘而不宣的潜规则,“不如加个微信吧”常意味着一种正式交友的意愿,而在此之前不能太当真——无论“match”或“配对成功”的系统提示给人多少遐想空间,在交友软件上仅代表一种最初级的兴趣而已。
微信多次彻夜聊天之后他们兴致勃勃约了见面。见面时的叉烧尽力掩饰失望:除了长相不符合她的想象之外,来者并无网上聊天时的自在与尊重,而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滔滔不绝。走出咖啡馆时突然下了雨,叉烧没有带伞,问约会对象是否可以一起撑他的伞。
他的回应荒诞得让当时的叉烧不知所措,他直接把伞给叉烧,说“你撑吧,我不用。”然后把手里拎着的帆布袋罩在了头上,甚至把帆布袋的拎手挂在了耳朵上。
“这不是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种回应。”叉烧一边和姐妹演示这一幕一边愤愤不平,“我又不是故意没有带伞,他这样拼命拉开距离,倒好像我有什么别的企图。我本来还为自己的失望感到不好意思,谁知道他的失望估计不比我少。”
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之前热情的对话。倒是维持了宅友之间的正常联系,偶尔说说那些共同的爱好。暧昧的泡泡被戳破后,大家好像产生了新的默契。
期待
戴卡用新媒体圈的行话,戏称从交友软件转移到通讯软件是一种“转化”。他用过市面上大部分交友软件,多数是试过一两天后就卸载,更谈不上什么转化率。用到soul的时候他和时任女友的关系正在走下坡路,两人在很多话题上无话可说。他没有通过交友软件出轨的念头(“这个绝对没有”),但是很希望能和别人获得一些同频道的交流。
通过一系列问答的注册流程,Soul把他带到“低调学霸”星球。理论上,这是他的“母星”,会更容易认识兴趣与观点相契合的人;事实上,他也确实获得了一些惊喜。
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就一个哲学问题达成一些共识时,他感到微妙的兴奋,他喜欢这种言之有物的交流胜过其他许多东西,甚至感到陌生灵魂间的会心一击。但这种兴奋转瞬即逝,之后他们在另一个社会议题上出现了巨大分歧——虽然这并非他们后来逐渐疏远的主因,戴卡仍然有点怅惘。
交友软件有不同算法,几款不同逻辑的软件相较之下几乎有政治性的差异:有些软件偏好“万人迷”,你获得越多匹配和赞数,越容易被推送给匹配率较高的高级玩家;有些主打灵魂社交,通过回答问题、选择标签,用户会更容易出现在所谓“同类”的池子里。
西西用的Okcupid也是后者的代表。注册时需要完成一份问卷,问卷内容包括政治坐标、生活习惯、艺术品位、性偏好等等。问题从“是否认为堕胎不道德”到“是否介意在口X后接吻”,详细得令人瞠目。然后系统会为你计算,你刷出的陌生人与你的匹配率是多少。
“这个所谓匹配率简直让人冲昏头脑。”西西半开玩笑,“把一个几乎绝对不可能被量化的东西变成数据摆在你面前,好像在告诉你,这就是你获得理解、交流和幸福的可能性。哪怕本来没有什么目的性的人,也很难不被这种可能性诱惑吧?”
她刷到一个匹配率颇高的男生,聊天过程也确实愉快,西西很快“转化”了他。转化后不久两人约了见面。再之后的很多个夜晚,西西都偷偷修改自己的问卷答案,把匹配率从91%一路刷到96%。
“很幼稚是吧?”西西讪笑,“不过是这样的,一旦打开软件,好像就自动接受了那个逻辑。好像匹配率越高,两个人就真的会越合得来似的。那时候是真的有点动心,又不希望他总上交友软件,又希望他能发现我们的匹配率不知不觉变得巨高无比。”
西西和戴卡是生活里聊得来的朋友,两个人有时候也会聊起交友软件的使用感受。一个共识是,在开始一段聊天时总会有期待——约会、性、严肃关系、精神交流等等。但这个期待并非固定不变,也很有可能不会长久。“我感觉这种关系像一个导数。”戴卡总结,“你的期待会有一些变化,但一般聊个三五天以后,这个期待也相对比较固定了,无论你期待的是什么。”
“当然,无论你的期待的是什么,其实大多数也还是要落空。”西西补充。
空虚
叉烧曾经有一段抑郁史,有意识地切断了一些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状态相对平稳的时候叉烧发现自己的社交圈变得很小且封闭,她给自己定下了多认识一些人的KPI,每天刷tinder成了她的任务。
但她很快就开始感到空虚了。叉烧每天会在tinder上机械地划过好几十个名校精英、环球旅行家、美食爱好者、健身狂人、开放式关系的艺术家,但鲜少有能让她想要随便聊个天的。“我当然知道网路世界真假难分,但我也很难真的去质疑这些看起来极其fancy(梦幻)的人,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里也会和我一样有仿佛吃屎的瞬间吗?这种想象让我觉得又好笑又虚无。”
高度标签化是交友软件无解的问题:可供展示的最多是几张照片、几行文字。被呈现的往往是经过粉饰的,至少永远不可能是全面的。
有时候她卸载软件,但在一些感到无聊的时候又会重新安装回来。西西有过类似的经验,她深感这类软件如何让人产生依赖:“比如tinder匹配成功的时候,系统会提示你‘He(she)likes you!’兴高采烈得像在恭喜你喜结良缘,但事实上这个like并不意味着对方对你有什么兴趣,可能只是想打个炮之类的。这种匹配多了反而让人自我怀疑,所以就会卸载。”
“哎……但是有时候好像又会很享受被like的那一下,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小小满足虚荣心的吧,而且总是会期待下一个like是什么样的人嘛。”在空虚和脆弱两头往返的时候,西西卸载软件的时长不会超过一周。
有心理研究证实,软件匹配成功时跳出的红心、特有的提示音、可设置的邮件提醒,都给现代人的大脑中投下了兴奋、愉悦的本能反应。大脑给出这种嘉奖,人类几乎注定会对此上瘾。
戴卡则有另一种挫败感。线上交友需要他一遍遍地和新的人介绍自己、重复自己。他真诚地活跃在真诚稀缺的交友软件上,获得回应时当然感到愉悦,但无法获得回应的时候确实也感到虚无,尽管这在交友软件上十分常见。他有时候质疑自己:是有魅力的吗?认真交友的心态在这里是可笑的吗?被自己不断重复的那个自己,又确实是足够真实的吗?
这些让人丧气的时刻像一把游标卡尺,见微知著地卡出虚荣、自卑、怀疑、缺爱、孤独,读数精准,让人面对自己的时刻偷偷叹气。
欲望
戴卡在使用每款软件时几乎都有过充满生理冲动的闪念,但好像这种闪念也很难长久维持。他自嘲自己并不很帅,又无肌肉充血的半身裸照可以示人,在交友软件上并不算吸引女孩的类型。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知道如何开始一场目的明确的对话。“其实真的要约炮的话,似乎符合我品味的女孩子又非常少,像有些女孩子身材长相当然都很漂亮,但又确实没有什么好好沟通的欲望……如果连好好聊个天都不合适的话,打炮也很难合拍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性”是盘旋交友软件上空的幽灵,有人索求,有人拒绝,有人期期艾艾随遇而安。多数人不会公开谈论它,但几乎每个用户都知道,它就存在于此。
并非每个男性都像戴卡一样态度温和。叉烧和西西都因此有过不太愉快的记忆。叉烧曾经匹配了一个看起来兴趣合拍的男生,男生眉眼酷似日本一个爱豆,他主动搭讪时叉烧非常激动,一个回复删删改改才终于发出。
结果男生在几句话内熟练地把话题转到了内裤里,他不断地、志在必得地想要约叉烧见面。叉烧胡乱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拒绝着他。
叉烧为此陷入了很长时间的糟糕情绪,她为自己一开始的心动和激动羞耻;她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男生删掉,而是白费口舌地一边拒绝他,一边回应他其他的无意义的对话;她怀疑自己仍有不该有的幻想,又生气那男生为什么偏偏纠缠她?
这些没有头绪的想法占据着叉烧的大脑,也纠缠着许多不善于拒绝的女性。西西曾经出于礼貌接过软件匹配对象的电话,结果一言不发地听他讲了一个多小时的下流话;也曾经怀着同好的心情去约会一位电影发烧友,对方没说几句,手已经在她的大腿上,而西西也没有把那只手推开。
她们都很难解释这些没有及时反抗的瞬间。现实中的性别问题在这个虚拟空间里没有退场,甚至变得越发清晰:男性总被视为饥渴的捕猎者;女性出现在此,则几乎注定被视为一种欲望。许多人审视她们的欲望,有时包括她们自己。
这些不愉快远超过配对成功带来的喜悦时,西西卸载了所有交友软件。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和那位96%正式开始交往,这样高的匹配率原来并不代表什么,现实生活里两人多得是大大小小的分歧。不过偶尔也会有无需沟通的默契,关系在正轨上缓慢推进。
叉烧没有遇到什么了不起的转机,只是某次空虚卸载tinder后她再也没有下载回来过。倒是那个糟糕的约会仍然是她在朋友圈里用来自娱娱人的老梗。在一遍遍的讲述中,叉烧多次回想那个场景,下大雨的天,她尴尬地撑着约会对象的伞,他们都对彼此有些期待破灭,又讪讪地试图没话找话,对方头上罩着一个帆布袋,拎手滑稽地卡在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