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 住在城里的鬼

0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他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顾城《鬼进城》

住在城里的鬼

文 | 秦羽墨

鬼宴

人有中秋,鬼有中元,都是相聚团圆的日子,只可惜,人间有落魄抑郁不得志的人,地府也有孤苦无依走投无路的鬼,道理是一样的。十八岁离乡,到现在已经十五年,算是尝够了孤独的滋味,逢年过节,内心苦楚更是复杂难言。今日中元,从城中过,看见很多无家可归的鬼魂,它们要么附在路边的草木上,处境凄凉,要么挤在公园的凉亭里,形影相吊,可怜到了极致。这种情况跟我这些年在外漂泊的经历一模一样,看了叫人心酸。

我对妻子说,这些鬼,过节都没地方呆,怪可怜的,干脆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小聚一下。妻子点头称是,说,我们奋斗了几年好歹有个住处,他们却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确实值得同情,权当做了一件善事。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我和妻子张罗起来,到天黑,酒肉备齐,众鬼陆续到来,他们手里居然提着东西。我说,来就来,送什么礼,没想到鬼物也这般俗气。众鬼说,人鬼本是同宗,没有大的区别的,该俗的还是得俗。如此,我便不再多说,排好座椅,只等天黑。天黑下来,只一刻钟,家中客厅众鬼盈门,场面好不热闹。众鬼相互间并不认识,却像多年的老友,推杯换盏,毫无隔膜。

酒酣耳热之际,钟馗来了。

他嗅到了鬼的气味,不打招呼,径直跃窗而入。钟氏拥有对鬼魅的赏善罚恶之权,罪大恶极者,常以巨口啖之,见到他,众鬼大惊失色,欲夺门而去。本人熟读圣贤书,自觉胸中养得一点浩然之气,不论神鬼,来者不惧。我站起身说,钟兄,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可憎的面目,丝毫不近人情,不,鬼情,连节都不让大家好好过,你这属于私闯民宅,我可以去法庭告你。钟馗面露歉意,连连说,不知这是你家,非我无情,而是职责所在,你这酒宴上有好几个负罪在逃的鬼。我说,什么职责不职责,如今地府恶鬼得势,搞拆迁,打造形象工程,在修建规制统一的鬼街,说是要对外开放,搞活地府经济,打造与众不同的鬼文化旅游品牌,弄得小鬼们无家可归,也不见你管管,阎王爷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小鬼们过个节都不行!他反驳,我怎么没管,今天来就是要管此事。我说,前些天有人看见某公子向阎王爷进贡了两个漂亮女鬼,以换取阳寿,那是两个被活活打死的小姑娘,冤死鬼,没想到他居然笑纳了。钟馗不信,质问道,哪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可不能胡乱造谣!我说,方圆百里,人鬼之间早传疯,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我气愤填膺,指着他的鼻子质问,大鬼管小鬼,土地爷管大鬼,此外是城隍,他们上面你钟馗管着,在鬼界,你老兄相当于纪委书记,专门对付十恶不赦之鬼,可问题是,阎王爷才是那个最大的鬼,他犯了鬼律你能一口将他啖了?你有这能耐?我看你没这个种。钟馗沉默半响,吃吃艾艾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管小鬼,阎王爷自有神明去管,不劳你我操心。我说,神明?神明那是头顶上的月亮,经常被乌云遮住,谁能看到?钟馗一时呆住,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这时,我妻王氏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大过节的,争这些大道理干什么,好好喝酒,钟兄弟来一趟不容易。如此,场面才缓和下来。

毕竟是死对头,小鬼们坐在桌前战战兢兢,两股打颤,胆小的,筷子都拿不稳了,哆嗦着,菜全掉在了桌子上。我说,钟兄,来了就是朋友,既然同桌,何必板着块脸。他说,敌我界限不可逾越,我全是看你的面子。我说,你啊,朋友和敌人不过一线之隔,今天是朋友,明天说不定就是敌人了,就好比,今天是个好官,明天却成了贪官,今天是大好人,转眼间罪行累累,我跟你不同,我是宁愿和敌人坐一条板凳,也不跟虚与委蛇的人同桌,朋友关系远不如敌人来得亲密。我还告诉他说,朋友这个词太不稳定,充满了未知性,你纵横人鬼神三界,怎么在这个问题上见识如此浅薄。听完我一番话,钟馗若有所悟,不再多说。那晚,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喝酒,不停反问,阎王爷真收了别人的贿赂?我说,我的为人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怎么会道听途说,无中生有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妈的,老子明天就脱了这身行头,不当这鸟官了。我说,此事万万不可,阎王爷你虽管不到,恶鬼小头目还是可以尽力的,你想,如果你都辞职不干了,鬼府就再没有正直的鬼吏为鬼做主了。钟馗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晚的酒宴本是为众鬼设下的,可最后,桌上的酒被钟馗喝了大半。午夜,众鬼散去,钟馗醉得一塌糊涂。他结巴着嘴说,今晚就在你这住下了,天亮了再走。说完,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鬼话

第二天,钟馗醒来时,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他挣扎着从桌上支起肘子。我说,钟兄,这时候了,干脆吃了早餐再走。他抬头看了看我,又迷迷瞪瞪看了看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说,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劳驾黑兄。这时我发现,窗帘后居然藏着个小鬼没走。我问,其他鬼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他说,有件事要找钟馗,鬼物怕光,你能不能把窗帘拉上。于是,我赶紧拉上了窗帘。

早餐桌上,妻子抱怨说,现在蔬菜没有蔬菜味,鱼肉没有鱼肉味,日子寡淡,吃饭完全成了为了活着而不得不去完成的一项政治任务。我说,就连米饭都尝不出阳光和泥土的味道了,真怀疑,这些东西还是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全然不是小时候吃过的滋味。小鬼插话,不是东西变味了,而是人变味了。我承认,人类社会的确有方方面面的问题,但听到小鬼如此轻视人,心里难免有所不忿。便质问他,人味怎么变了?小鬼慢悠悠放下筷子。兄不用着急,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你想想看,平日你吃的是啥,我吃的是啥?你吃的是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而我,吃的那可是人,跟你说,这些年人味是越来越淡了,水分越来越多,营养越来越少,过去吃人,要剔半天牙,耐心地慢慢咀嚼,因为那些骨头很麻烦,稍不注意就会要了你的老命,而现在,几乎一口一个,很多人根本没有骨头,这也导致我们一餐吃很多人也不解饿,那些人的灵魂含量实在太少了,要知道,鬼吃人是靠榨取他们的灵魂为生,遇到没有灵魂的人,就成了做无用功。小鬼的陈述没完,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愧难当。因为,我深知,他说的是实情。

小鬼咄咄逼人,钟馗有些看不下去。他说,黑兄不必内疚,其实鬼味也在下降,我以鬼为食,再清楚不过,他们现在的肉质腐败得不像样,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腥臭味,我吃他们的时候,要掩着鼻子才能下咽。小鬼说,那能怪我们?我们味道不好,还不是被人连累的,就像塘里的鱼,吃的饲料不好,肉质和营养肯定也就不行,我们只是没遇到上好的饵料。

小鬼这么一说,我更加无地自容了。

鬼生

清早起来,到白马湖散步,忽有身影从跟前闪过,步履匆匆,情状张皇,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位鬼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鬼魂,跟其中不少还有交情,尤以这两位最投缘,因为他们生前留过洋,是民国时代的高知识分子,见闻广博,又善言谈,如此才具不但地府不多,人间也是少有。

我问,大清早的两位鬼兄在忙啥?他们说,在搬家呢。我又问,鬼也搬家?你们不是蹑风而行么?他们说,那双脚也得有个可依附的地方。我说,难怪这么久没见你们,原来是在搬家,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这下,他俩停下来向我诉起苦来。他们告诉我说,公园广场上的那些大爷大妈太吵了,日夜跳舞,音响开得震天响,再闹下去,我们会魂飞魄散的,将来想投胎都没机会。平素最不喜欢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每次遇到便绕道而过,没想到连鬼都受不了她们。但我又很疑惑,从来都是人怕鬼,怎么你俩反倒怕人。他们告诉我,他们跳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说,那又怎样。他们说,当年就是唱这首歌的红卫兵打死他们的,你可不知道,鬼府索命,那是严丝合缝,完全依照鬼律条文办事,并不是想要谁死就能让谁死,而人间的阴谋陷害,从来就不遵循自己的法律,法律对某些人而言不过是一张废纸。听完这个我非常难过。常听人言,现在的世道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以前不信,今日方知真有此事。平日跟人打交道少,跟鬼打交道多——那些鬼比人有见识,也更有趣,我常听他们讲故事,以此获取小说题材,还请教他们关于做鬼的道理,毕竟,将来我也是要做鬼的,有备无患——如今,他们居然要吓得搬家,这人间难道可怕得连鬼都要逃窜?要是他们走了,我以后跟谁聊天呢,岂不是更加寂寞……

众生皆苦,看来鬼生比人生好不了多少,那些活得不滋润想一死了之好寻求机会重新投胎做人的人,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鬼辩

有一天,我从广场走过,听见两个鬼争执不休,围观的鬼更是层层叠叠,挤了好几圈。我素来喜欢街巷琐闻,以及鬼蜮长短,忍不住凑了过去。

细听之下,大致明白了二鬼所争之事:这是两个新死没多久的鬼,一个是搞批评报道时被警察失手误伤意外打死的记者,另一个是在广场上维持秩序,被上街游行呼唤自由民主的群众不小心撞死的警察。二鬼都觉得自己站在正义一边,是为真理而死,应该上天堂,而对方扰乱社会,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这个问题,不单他们俩各执一词,围观的鬼也莫衷一是,争来争去,成了互不相让的对立两派。在场的都是鬼,只我一个是人,闯进了他们的圈子。众鬼将我拉住说,照现在的情形,此事鬼恐怕说了不算,得由人来评定,这才公平,你觉得谁对谁错。

说真的,我倒是很想评定,好将一场眼看就要酿成的大祸消弭于无形,再争下去,场面一定会失控,要打起来,不知道会搭上多少条鬼命,上天有好生之德,鬼命也是命,不能视而不见。只可惜本人才疏学浅,见识也少,对目下世界发生的种种分不出真假,真假都分不清,判断也就失去了依据,平日里看新闻,某地出了什么事,不同的媒体,对事情经过的描述和所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好像他们说的根本就是不同的一件事。听到众鬼让我来评定是非曲直,我吓得拔腿就跑。

虽然出了鬼群,可心里留下了一个重大疑问,终归忐忑不安,想了半天,决定打的去一趟地府。我实在很想知道,他们俩到底谁代表正义,这件事看来非得去问地府的最高长官阎王爷不可。

到了地府,我问,阎王爷,这件事请问你怎么看?阎王爷说,这个,额,那个,今天有事,明天,好像也有……我继续追问,那你老人家究竟怎么判呢?他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那个,今天天气挺好,我心情不错,大兄弟你来一趟地府很不容易,我已吩咐去下预备好酒好菜……

鬼道

七月半,有人叫盂兰,也有人叫中元,湘南叫得直接,就喊它鬼节,那是鬼魂们回来与家人相见的日子,前后期限为五天。湘人巫风很盛,礼敬祖先,小区里花坛周边插满了香烛,纸钱纷飞,各家寄望自己的先人前来领受。

那晚单位加班,完事后跟同事喝了两杯,下班回来已是半夜,发现小区门口挤满了鬼魂,它们被挡住了,没办法进到小区里面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众鬼吵吵闹闹,乌泱一片。我向前问道,怎么回事?一个苍头老鬼哭丧着说,先进去的鬼把门堵住了,要收买路钱,不然就不让进,你看我这个样子,自己都是个穷鬼,每年今日靠儿子烧的那点钱艰难度日,自己没领到钱,哪有钱贿赂他们。另一个相对年轻一点的鬼,在一旁不发一言,满脸怒容,打算硬闯。但他最终还是斗不过守门的鬼,几次三番退了回来。我问,他们如此行径,阎王爷不管?众鬼哗然,小兄弟,你在阳间日子过得太好了,不懂咱阴间的事,阎王爷哪有空管小鬼们的事,他一心只坐在阎王殿听取鬼府大员门的汇报,不给门吏一点好处,连进鬼府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到阎王殿见阎王爷了,那里的买路钱比这道门高得多,简直是天文数字。众鬼哭喊连天,我吃惊不已,没想到鬼府也这么腐败。他们说,比阳间要腐败得多。为了缓解他们的情绪,我只好说,现在阳间也每况愈下了。我问,守门的两个鬼怎么这么厉害,这么有头脑,你们怎么不早点来?他们说,那两个啊,一个生前是屠夫,另一个是城管。我说,难怪了,不过,各位别怕,今天我给你们做主。说完,我从路边端起一块大石头,哐当一声,把门口的栏杆砸烂了。

拦在门口的那个鬼走了出来。他们卷起袖子准备揍我,一看面熟,认出我是住在里面的业主。就问,怎么,兄弟你今天是不是喝了几杯?我说,是啊是啊,今天挺高兴,不喝酒哪敢打抱不平。他们说,打吧打吧,你还可以多打几下,反正护栏已经坏了。不过,他们大声说道,明天早上,记得来交罚款,按市场价这根栏杆七百八,我们绝不多收你一分。

鬼格

昨上喝了两杯,在小区门口帮一群没办法进门领不到纸钱的鬼,出了一口恶气,感觉特别神清气爽,进出小区时雄赳赳气昂昂。傍晚出来散步,刚走到门口,听见墙角传来嘤嘤的哭泣,抬头一看,是个老鬼头。

我说,老头,门口已经没有收过路费的恶鬼了,他们昨天被我赶跑了,你怎么还不进去领钱,躲在这独自哭泣?他说,不是我不领,是进不去,你没看见,一栋二单元的楼下有条狗。我说,看见了,可那又如何?老鬼说,那是条恶狗。我说,确实是条恶狗,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它的厉害,进出时用心地避开,可你是一个鬼啊,鬼难道还怕狗不成?他说,你说对了,万畜之中,狗阳气最盛,我等鬼类属地府阴物,天生相克,它守在那我根本没办法靠近。说这话的时候,那条狗仿佛闻到了什么味道,眼睛暴起,突然狂吠起来,还尥起了爪子。老鬼吓得浑身哆嗦。他告诉我,那是他儿子养的狗,可它并不认识我。听到这里我愤懑不已,一条狗而已,吃了几顿好的,就把自己当成人了,当成主子了,连亲爹都不认,祖宗都不要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很想为老鬼出一口气,走近一看却被吓得连退两步,因为我想起那条狗上个月刚把小区里的一名老妪咬了,无端端,从大腿上咬下来很大一块肉。虽然素来好打不平,可我也有自知之明,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绝不敢贸然出手。我怯懦地对老鬼说,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仗人势的狗,你看这样行不行,等下我去买点纸,在小区外面烧给你,这把年纪,穷成这样你也实在不容易。我问,老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快告诉我,等下烧纸的时候好写上,不写名字那些钱会被别的鬼抢去的。

听到这,老鬼弯腰,郑重地向我鞠了个躬。他说,小伙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人有人格,鬼也有鬼格,我既为鬼,绝不凭空受人钱财,活着的时候我是个穷人,死了大不了继续做穷鬼,又不是没穷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衣着褴褛,话却说得豪气干云,说完,双手抱拳,悄然而去。

望着老鬼在暮色中消失的背影,我惭愧万分,与他的鬼格相比,我的人格实在差得太远。

鬼妻

小时候我得过抑郁症,乡下没有专门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生,所以,家里明知道儿子得了重病,也只能听之任之,时间一久,我的性格变得阴冷孤僻,很不合群,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形单影只,找不到相好的玩伴。到三十岁,成了家,抑郁问题非但没有随年龄的增长而解决,反而更严重了。我的性子慵懒到极点,平日不事家务,也不爱与人打交道,工作之外,只窝在家看书写字。如此行状,我在坊间的口碑自然不佳,亲朋好友也很有一些微词。好在,娶妻王氏,人慧美,知书达理,多能鄙事,家中事务不论大小粗细,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么好看又能干的女人,凭什么看上你这样的穷书生?他们说,我家祖坟一定冒了青烟,不然,怎么能娶到这么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世界上就没几个。我觉得他们这么说纯粹是嫉妒心作祟,可仔细一想,又觉很有道理。

上月,妻因公事出差,时间有一周。临行前,她贴耳嘱咐我说,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妻平日话少,只埋头做事,我不知她的所谓照顾是何意思,看她的眉间表情和神态,像话里有话,却又无从分辨。话当时听过也就过了,并未放在心上。一个人在家,端一盆火锅,三餐匀着吃,过懒汉生活,对宅男书生而言,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平日看书我有固定章法,列目录,排次序,从床头到书架,挨个抽取,家里藏书没有十万也有八千,不这么办,会把人脑袋搞糊涂的。那天,突然想起几本古时禁书,那些书是一位朋友偶然遇到从别处购来送给我的,书中男女忌讳,各种场面尺度很大,平日不好意思看,如今妻出了远门,正好可以大快朵颐。

将书从箱底翻出,逐一品读,果然不令人失望,方家云:“书非禁不能读”,是有道理的。可能是太好看了,整整一天我手不释卷,不知不觉便到了夤夜。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小雨,有风吹进来,卷起了书页,用手去压,书中猛地跳出了一个美人。那模样跟聊斋中的女子别无二致,玲珑身段,多情眉眼,穿单薄绉纱,私处隐隐若现,该让人看的部位全部都能看到,不该让人看的部位也隐约可见。跟她打招呼,没人不胜娇羞。我问,姑娘家住哪里,从何而来?她扑哧一声,书生迂腐,你管我从哪里来,来了不就行了?她还嗔怒,把我压在箱底这么久也不来看我,于心何忍。我心有戚戚,不知如何回话,抬头看,屋外漆黑一片。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如果是梦,我愿意继续做下去。壮着胆问,你是连城,还是瑞云,又或者是封三娘、鲁公女?你是《聊斋》里来的么?她叱咤一声,破口骂道,你个书呆子,《聊斋》里都是骗人的,探那个究竟干什么,我比她们漂亮十倍。我唯唯。是的是的,何止十倍,简直百倍千倍。她说,你这家伙光是嘴甜,你又没见过那些女子,怎么知道我比她们漂亮。我说,见到你不就行了。她说,看来天下男人都一样,全是好色之徒,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是个君子呢。我反驳,君子就不能好色?她说,色而有道。我说,我确实有一些道。

事情就是这样,我跟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在书房私会多日。妻在时,没少为我操劳,她为这个小家付出了一切,想到这,我很感到愧疚,可又禁不住垂涎美色。那姑娘不单漂亮,而且会幻术,能读懂我的内心和过往,化成我过去喜欢过的所有女子的模样同我相好。她先后变成过傅艺伟、王祖贤、陈红、范冰冰、邱淑贞,还有两位高中的同学。可怕的是,当中还有一位我十分敬重的姐姐。一连几晚,我们如胶似漆地度过。那天晚上,姑娘问我,她们当中谁最如你的意?我说,各有各的好。她说,熄了灯都一样。我说怎么能都一样。她说,其实些全是一个人,都是我变的。她还说,你睡了一个女人,等于睡了所有女人,心里想象是谁,她就是谁,这是魔障,人啊,总以为别处景色不同,其实,哪里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心理作怪罢了。她的话似有所指,我恍惚,想进一步求问,只见眼前升起一阵青烟,说完那句,她便不见了。再看桌上的书,页码边沿赫然写有一行大字:小心你的狗头。字迹正是我妻王氏的。

我心神未宁,惊出一身冷汗。再定睛看时,那行字已经没了,而妻就站在眼前。她告诉我说,自己是终南山下修行六百年的狐狸,六百年前,作为猎户的我救过她一大家子的命,如今转世为人,专门来报恩,我这几日的所见所遇,不过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青皮

上头持续打老虎,又一位大员落马。落马后,在审判台上面对电视镜头,他深情并茂地痛陈自己所犯的罪过,好像那些坏事全是别人干的,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要不是纪检部门的查处,他永远都不会发现。

朋友说,这种人,白天是人,晚上是鬼,谁知道他们到底干了多少坏事。我说,其实他们白天也是鬼,只是你没看出来。朋友问,难道你看出来了?那不是比纪检部门都牛?我说,这类人都是被青皮附了体,只有在青皮和他的身体分开时,旁人才能觉察到异常,平时很难看出什么问题。朋友继续问,青皮是什么?我说,鬼畜的一种,像狼一样残暴,狗一样贪婪,鲜廉寡耻,能攫住人的灵魂。那么,朋友最后问,如何去分辨一个人是否被青皮附体?

如此,我便跟朋友们聊起了一件事。

那是几年前了,我所在的系统突然召开大会,这是一场临时组织的会议,我坐在会场心神不宁——因为当时正在谈恋爱,约好时间要去见姑娘的。看着台上作报告的领导,又看看桌上的文件,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然出窍,慢满脑子都是那位姑娘的娇俏面容。就在这时,我发现台上作报告的领导,身形突然摇了一下,那个摇动的节奏细微而隐秘,整个会场除了我,恐怕无人觉察得到——不管你信不信,八岁那年我从高处摔下来,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醒后发现,自己的眼睛能看见很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方说夜晚出游的鬼魅,白天出窍的魂魄。是的,那位作报告的领导魂魄已经出游,他的人虽然还在台上一字一句地认真念着,魂早已不在身上。既然作报告的人已经离开,我还坐在这里干啥,于是,也身躯一摇,心旌一抖,离开会场跟那位美丽的姑娘约会去了,坐在我位置上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非常惊讶,当我和姑娘在茶馆里碰面时,发现作报告的领导竟然也在,他正在跟一个穿旗袍的妇人谈笑风生。落座的瞬间,我俩眼神在空中轻微碰撞,又立马挪开,彼此会意,都不点破。约会结束后,我将魂魄收回体内,此时,工作大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和领导的魂魄一前一后跨入会场。随着一阵掌声响起,大会结束了。在场的人说,跟往常一样,这又是一个胜利的大会,成功的大会,领导的报告非常深刻,而且精彩绝伦。会开完了,我的约会也很成功,那姑娘很中我的意,唯一的不足是,我的记录本上是一片空白,按规定,明天要检查会议记录。这时,作完报告的领导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小伙子,你翻开某日报纸头条,我今天的发言跟那天内容差别不大,你把日期改一下,摘要抄到本子上就行了。领导如此通情达理,我脸上绽开会心的微笑。遗憾的是,几天后,那位作报告的领导被双规了。报纸上的通报说,他违反了多项法律法规,听到这个消息,我被吓出一身冷汗。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有小道消息说,那位领导其实是一只青皮,他的灵魂被鬼畜绑架,常常出窍,不受控制地做了那么多坏事。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秦羽墨,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常德市文联。有各类作品近五十万字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南方文学》《作品》《青年作家》《文学港》《西湖》《滇池》《湖南文学》《黄河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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