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专题|李晓光:那年柳色
此刻,站在厨房里的我,为自己不能拍成一张完整的糯米饼,而暗自伤神。我的眼望向窗口,窗外是相邻的楼房那堵厚厚的贴着红色彩砖的墙,阻挡了我的视线,让我的心里堵得慌,我无法寻找父母亲远去的方向。那一刻,穿过迢迢岁月,我的思念,搭上了春天的翅膀,便想起了那年青青柳色。
那一年,我的女儿刚刚出生不久,因为当时在单位身兼数职,工作比较忙。孩子满月不久,我就回到了单位上班了。其实,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没有头绪,真的是有些杂乱无章的。父母看术后虚弱的我,这么早就回到了岗位,于是答应了帮我照看襁褓中的小孩。
每天早上,我都会将沉在梦乡里的小孩子用被子匆匆包好,然后将她送到母亲那里,那年春天经常在父母家里蹭饭。那时节,父母总是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忙碌着。母亲总是调着花样,起早做各种吃食,来迎合我的胃口,记忆最深的是母亲烙的各种饼,有时是粘(糯米)饼,有时油饼,有时韭菜盒子。
母亲在案板上揉面,擀饼,母亲的手艺好,擀出来的饼,既薄又起层。最喜欢母亲做的千层饼,也有六合饼,中规中矩,落落大方,柔软香甜。而每次父亲总是蹲在灶前烧火,顺便翻着锅里的饼,那丝丝缕缕的麦香,总是牵起很多往事,一如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站在锅台边儿,手里捧着一只空碗,依旧像当年我在学校上学时那样,等着第一张饼或是韭菜盒子出锅。记得那时,父亲总会给我烙上几张锅底饼,其实就是趁着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多放几勺油,烙出的饼,跟油炸过似的,用筷子夹起来的时候,油汪汪的,又脆又香。倘若这小小的举动被从案板上回头的母亲发现了,挨说的不只是父亲,也一定有我,仿佛母亲一准已经猜到了父亲的举动和“伎俩”。只要我站在锅台边上,母亲总是警惕地提防着父亲的手起勺落处。
从小到大,我在父母眼中,在弟弟妹妹面前,被看作最有福的那个人了。长大后,被父母的另眼相看,我有时都在疑惑,到底,我是被遗弃过的还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已经是初飞的小燕子了,而他们,却依然当作小孩子一样呵护着。
从敞开的门望出去,园子周围的树木在春风里招摇着,正是早春的时节,“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正轻轻地走在路上,吹着吹着,柳条渐渐柔软正在泛青。那幸福的柳色啊,让我经过了些许经年以后的一瞥,仍是不忍相忘。
每天吃过早饭的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从父母的家到单位,会经过一片林子和鱼塘,路两旁是树木新绿,鸟儿轻啼,柳色青青,每天我在这两点一线的路上行驶着,内心感到快意无比。中午回家给孩子送奶时,远远地就看到父亲站在院子里,或是在柳荫下,抱着小孩子焦急的眼神,那一准是孩子闹了,或是饿了。一日复一日,尺把长的孩子,被父母不知不觉地抱大了,亦如当年襁褓中的我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到亭亭玉立。
常常喜欢院子里的那棵柳,垂着一地的长丝,像许多折翼的蝴蝶,纷披着思绪,那上面总有一种遒劲的力量,努力支撑出一地阴凉,春来时满树柳色。坐在树荫下的我,纳凉或是读书,感到十分的惬意。
张晓风女士说,“不知为什么,椿树是传统文学里被看作一种象征父亲的树。对我而言,椿树是父亲,也是母亲,而我则是站在树下摘树芽的小孩。那样坦然地摘着,那样心安理得地摘,仿佛做一棵香椿树就该给出这些嫩芽似的。”
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香椿树,那种既象征父亲又象征母亲的树,我无法感知她的那种幸福和快乐。而我,却把院子里的那棵柳看作是既象征了父亲又象征了母亲的树,自己则是躲在柳荫下的那个孩子,没有树芽可摘,却安逸地享受它的有如父亲又如母亲的那一地阴凉,青青柳色。恰恰那个我,在那个时刻,也是那么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一切。
转眼,我的小孩子长到七岁时,父亲突然患了重病,如当头一棒,击的我,像一个经霜打过的茄子,我的意志力,在那一刻,已经降到了最低点。那段日子,我挣扎着,努力地调整自己,以自已最好的心态和热情,展现给父母亲,所有的重担我都挑在了肩上。父亲的恶症,被我一一的隐瞒下来。既然已被医生宣布死刑了,我,能做的,就是以尘世里短暂的爱和温暖,来暖着那不曾撕破的表面的幸福了。
我从好远的地方给父亲邮回了一包包中草药,那些药,尽管被包了好多层,仍然有种浓烈的草药味,苦涩的药香浸渍着父亲的老屋,也同样浸渍着我们的心。被水煎过的药渣子,垃圾一样地被倒在园子周围的老榆树下。在稀疏的枝条间很醒目。渐渐地,被一场一场的雪覆盖住。那时,我的内心也被痛苦地煎熬着,在暗暗的祈祷着,让死亡的影子来得晚一些,父亲的最后时日,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吧。
病中的父亲,总喜欢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他被白雪覆着的园子,以及他退休后购置的土地,他的柳树,出神。那长长的隆起的垄台承载过父亲多少未尽的梦想呢?因为他从小生长在农村,及至当兵离开家乡甚至转业后来到了城市,他始终不忘自己的根,退休后他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买下了一个拥有大片土地的草房子,房子周围遍植各种朴素的树木,他甚至把泥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春天起垄的时候,父亲总喜欢挽着裤腿,打着赤脚,站在泥土里,像个顽皮的孩子。我不知道,那一刻,他的内心在想着什么?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我知道,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一座大山在我的背后坍塌了。那一刻,我觉得一下子没有了依靠,心中闲出了很大一片空地,没有填充物可以充满它,于是我慢慢学着长大。
又是一个柳色青青的时节,我走在通往回家的小路上,春天的阳光蒸腾着大地,一切都将复苏,我知道,柳色青青里,不复活的是我的父亲。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闻到了,那倒掉的药渣子,在树下,静静地散发着久违的淡淡的药香,让我的记忆里,有了一丝温馨的感动,被父亲带走的是沉重的肉身和病痛。而留下来的,依然是年年柳色,温情和感动,让人生多出了些许希望。
呼唤,在季节的风里
呼唤,在初春的季节,在那春寒料峭,浅浅低吟的风里——
母亲,还没有等到我的羽翼长成丰满,也没有能够等到,我的生命之树绽放新绿,你就匆匆的离我而去。母亲,你用一张永无归期的单程车票,驶向远方---你的天堂。归回,归回到你永远的国度里。从此,与云相伴,与风相依。而你,却将我遗在这现实的尘埃里,任我在风中,在每一个新来的春天,千遍万遍的默念着你!我的手指,每一次敲击键盘,都是在叩击着一扇久闭的门扉。风,呜呜地,一次次从窗前刮过,也一次次地从心底响起。
我是复活节里的一只彩蛋,是你精心的雕琢、孕育,用一条通向生命的脐带,将我牢牢地系紧。你给我养分,你给我生命,你让我做你生命的延续。我破壳之日,正是你流血与阵痛之时。呵,今日的清晨,正是你34年前,流血的痛苦与喜悦的泪水交替的记忆。你可曾记得,那一个个泪水与欢笑的日子吗?还有那无数个用岁月叠加起来的记忆?
母亲---当早春的第一声啼,唤醒了一个沉睡的春天,于是,你啄米粒与小虫子,不厌其烦地,递到我的嘴边。在风雨来临的日子里,我把你当作一把大伞,把幼小的身体,藏在你硕大的羽翅里,却从没有想过,你是否能经历长久的风雨?直到若干年后,读了冰心的《往事》,有这样一个句子:“母亲呵!你是莲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我突然明白,从小到大,你就是我心中的那片荷叶啊,大雨来了,你为我遮雨,炎热的夏季,你为我遮阳。有一天,等到你突然离开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有了很大的空隙,那个空隙,被你充满,又被你全部拿走。
你塑我的双翼,充满了对蓝天的渴望;你塑我的性格,像小鹿一样驯良;你塑我的双眼,像鸽子般温柔。你将你的心愿,你的指望寄予给我,你指给我一条路,告诉我,选择了,坚持走下去。你说,我是你手中一只心爱的风筝,愿我在蓝天自由的翱翔!
你将你的全部给我,我却不曾回报你什么,你留给我的,是一个无法回报的回报,你始终不曾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你面前低下孝顺的头。
我将我的思念串成花环,给你当作祭奠。在杏花村的酒旗里,我苦苦地寻找你,这样的日子,万物复苏,大地醒来,然而,不复活的是你,飘散在风里的影子!
等你,春回的时候
春天渐暖,春色渐浓。而北方,总是乍暖还寒,然而,我仍踩着三月的衰草,一路寻你的影子。年年,依然如故,我走过长长的河堤,绕过一片春天的大地,然后登上一座小山坡,寻你,然后不见。回去的路上,尽管我的泪水跌跌撞撞,打湿了清明,也仍然找不到你去天堂的路。
儿时的记忆里,清明来时,你总是唤着我的乳名,领着我一路看春去。我欢呼着、雀跃着,跟在你的身后,像只自由快乐的小鸟。你牵着我的小手,给我讲着有趣的故事,那时,你讲的很多故事,都深深扎根在我的记忆里,成了美好的回忆。还记得,春天来时,你总是给我叠好多好多的纸风车,五颜六色的风车,在风中呜呜地响着,伴着那只心爱的柳笛,响在似开半开的那道门里门外。还记得你扎的纸风筝吗?至今,还挂在老屋的墙上,虽然已失去往昔的颜色,但是那上面分明写满了鲜活的回忆。你教我在草地上放风筝,邻居的孩子们,都跟在后面跑。在孩子的眼中,你的胸中有一个无穷的世界,你说,我就是,你手中的那只蝴蝶风筝,你就是那条线,我们永远不分开。我们一路欢笑着,看风筝荡在天空下,随风上下摇摆,翩翩起舞。
春天的山林,大地苏醒,万物复苏,山坡上的小草也露出头,吃惊的打量着这个世界,目光中有些似曾相识。看着眼前春回的一刻,一切都已睡醒了。我知道,只有你,不会醒来。
你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睡着了,永远不会醒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哭泣,等到大地回春,绿上柳梢的时候,我会在风中醒来。在一个深秋的午后,你真的睡着了。于是,我等待着,春回的那一刻。年年,我在等。在等待中,时光飞逝,都已走远。
若干年后,我的眼里,满是成人式的风景,我也终于知道,你永远不会回来了,尽管我不知道永远有多远,永远有多长。
那一天,我在山坡上为你寻找,你喜欢的达子香,准备摘下一捧,放在你的墓前。走了很久,也没有寻到,后来我想,既然不再尘世,也许每一朵花里,一定有你。寂寂的山坡,这是尘世以外的安然。小小的火后的小城,我知道,装不下你的世界。但我仍执着地坚持着,一如既往的,年年,清明里,踏着湿冷的清明雨,走这段长长的路,只为寻风中的你。
此刻,天空垂下细细的雨丝,那是一串眼泪吗?我问。我在心里默念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多想再放一次风筝啊,然后任它一纵,放开手中的线,让它飘远,并带去我的问候和祝愿。然而,教我放风筝的你已走远。我只能用白色的皱纹纸,叠了两只白色的小花,放在你的墓前。转身离去,回到了久违的尘世,我的杏花村。
你爱,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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