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的吴同
吴兴华(1921—1966),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少年时即有神童之誉;16岁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同年发表长诗《森林的沉默》,轰动诗坛。26岁被燕京大学聘为副教授,31 岁成为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两年后又被任命为系副主任。1957年,因与苏联专家持有不同意见被错划为右派;1966年,惨死于文革初期的暴虐之中,年仅45岁。
夏志清先生曾有言,20世纪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就学养而论,有三位代表人物,第一代是陈寅恪,第二代是钱钟书,第三代就是吴兴华。
本文作者吴同为吴兴华长女,现居美国。
渐远的背影
追忆钱锺书伯伯
的点滴往事
作者:吴同
冬去春来,花落花开,转眼钱锺书伯伯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依照其遗愿,不建墓碑,骨灰无存。一代国学大师、“文化昆仑”就这样离开了,潇洒如浮云,宛若其人。幼时在中关园,钱伯伯是我家座上客之一。他们一家经常于傍晚在小树林一带散步,途经我家门前,钱伯伯常会驻足,让妻女先行离去。每次钱伯伯来访,都会在父亲的书房中坐上一两个小时,天南地北、中外古今地聊上一阵。两人同为江浙人,年龄相差近12岁,实为忘年之交。他们的友情始于1940年代,其时正逢钱伯伯的《谈艺录》问世,在文学界掀起巨澜,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然而此书属“阳春白雪”之作,因之曲高和寡,知音甚少。我父亲当时为燕京大学西语系一年轻教授,读了《谈艺录》后,父亲写信给钱伯伯提了一些意见。父亲的意见全部为钱伯伯采纳,随之对《谈艺录》做了部分修改。两人长达20载的友谊自此开始,父亲也被冠以“小钱锺书”之称。这一友情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如不尽而来的滚滚长江,川流不息,奔腾向前,经历了“反右”及“文革”的严酷考验而历久不衰。
吴兴华夫妇和女儿
树大易招风, 才高易招妒,古来如此。钱伯伯1998年去世后,关于他的文章如雪片漫天飞舞,褒贬不一。虽以赞扬者居多,但也有一些人批评钱伯伯恃才傲物,更有少数人对其学术成就提出质疑。我绝对不敢评价钱伯伯的学术造诣,因为深知自己才疏学浅,渺小如沧海一粟,而钱伯伯就是那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不过对于钱伯伯之秉性为人,我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的。在我印象中,钱伯伯属于那种锋芒毕露之人,喜怒形于色,爱憎极分明。他眼中容不得半点沙粒,对于看不惯的人与事,钱伯伯绝不掩饰自己的感觉,说起话来不留情面,言辞尖锐,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其中不乏享有盛誉的知名学者。不过对于自己的亲朋故旧,钱伯伯总是充满深情,古道热肠。我永远不会忘记文革初期我父亲含冤辞世后,钱伯伯、钱伯母对我们母女解囊相助,恩深似海,永世难忘。我母亲是钱伯伯在社科院文学所多年的同事。虽然父亲与钱伯伯过从甚密,母亲与其交往并不多。文革开始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连我母亲这一“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也未幸免。她的工资被扣发,每月只能领32元生活费,我们一家生活顿时陷入困境,拮据万分。
吴兴华夫妇和女儿
那时,她每天与钱伯伯等多名“反动学术权威”一起在社科院大院里劳动。钱伯伯几次趁看管人员不注意时悄悄对母亲说:“蔚英,生活上有困难尽管告诉我,千万别客气。”寥寥数语使母亲难以自制,泪如泉涌。其时钱伯伯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还惦记着我们一家。虽然母亲一再说生活没问题,钱伯伯一家仍多次“雪中送炭”,帮助我家度过了文革时期生活上的难关。也使我们在那个世态炎凉的年代尝到了人间温暖,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曙光。中科院学部人员从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返京后,我家有幸与钱伯伯、钱伯母成为紧邻。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志同道合的伉俪之一,几十年相濡以沫,珠联璧合,真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时他们已经闭门谢客,断绝了与外界来往,终日埋首学术,潜心钻研。邻居们曾多次目睹小轿车来接钱伯伯赴会或赴宴,但均被他婉拒。他家也不乏“名流贵客”光临,这些人虽位高权重,也常常免不了吃闭门羹。钱伯伯秉性高洁,不改书生本色,拒绝逢迎权贵,厌恶官场应酬,处处显示了其“出污泥而不染”的铮铮傲骨。有人说他处世圆滑,因之在历次残酷的政治运动中得以过关,这是不真实且不公平的。
钱钟书杨绛夫妇和女儿
我那时仍在天寒地冻的北国风雪荒原接受“再教育”。每逢回京探亲登门拜望,他们都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女儿般高兴,立即放下手头书卷,与我聊天,问寒问暖,深情厚意,溢于言表。钱伯伯经常与我谈及父亲,为其生不逢时、英年早逝而惋惜不已。记得钱伯伯曾说父亲是他的“钟子期”,慨叹“钟期既逝,奏流水为何人?”言谈话语中饱含着这位一代鸿儒对昔日友人的款款深情。钱伯伯一生惜时如金,古稀之年笔耕不辍,于1979年出版了巨著《管锥篇》。此书被誉为其漫长文学生涯中的顶峰之作。他送了一套给我,并题了字。虽然此书于我有如天书,不解其中一二,却珍贵无比。睹物思人,每当看到此书,对钱伯伯一家的感激之情就会油然而生。昨晚梦见钱伯伯,半夜醒来。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泪湿衣襟,久久不能成眠。从来不会写诗的我,第一次写下一首小诗来表达多年思念故人的心路历程。每年12月19日,我都会默默地祭奠钱伯伯。对于我来说,他不仅是一位才华盖世、誉满全球的伟大学人,更是一位品格高洁、情深义重的忠厚长者。他那浓重的江浙口音,“不思量,自难忘,”每每清晰悦耳,时时余音环绕……
晚年的钱钟书杨绛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