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首叙事诗中写过一段经历,那首诗很直白,读过的人都能懂。就是在电梯里,两空姐,其中一个的拉杆箱晃了一下,吓她一跳,她一边用手扶住一边脱口而出“我X”。然后两位空姐对视着,不看我,开始评价(是评价)我的内里:很精准。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行千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遑论这两位在阅人无数之前,岂止行千里路,人家是那个谜语来着,飞机上什么什么,一日千里。我在诗中说我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在心里说两位姑娘,你们应该说英语。英语我只懂两种“油”,啊!来吾油,是其中一句。可能,是我看着像歪果仁?说这段话,是个引子。话说我和隆多拍照的时候,有游客对着我说了一声“阿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阿罗”是藏族同胞招呼用语,和“哈罗”“嗨”差不多,我估计这也是这位游客唯一会使用的藏语了——这次,和两位空姐不同,他没当我是歪果仁,而是当我是藏族同胞了。凡是到高寒地区行走,我有“专门服装”。就是最耐脏的一身衣服,差不多十五六年前的款式,看着像是上世纪穿越而来的人。然后有一个围脖,花花绿绿的。那年去阿拉善,我直接从我一异父异母的亲姐姐脖子上摘下来套在自己脖子上。我原本就黑,稍微一晒,想变白,就跟一吃就胖想减下来一两都难的那些个女子完全一样样。所以用这样一个围脖来蒙住脸,只露出两眼睛,尽管作用不大。所以呢,他们当我是藏族同胞,然后用纯正汉语交谈着,说隆多好英俊,简直就是流落在人间的仓央嘉措。除了争相和隆多合影之外,有那么几个女子还说了些比较露骨的话。后来她们一定听到我和隆多交谈时,使用的是和她们一样的纯正汉语,但她们脸上丝毫没有异样。反倒是我自己,像36年前,刚开始学写诗歌时,读到的一首诗:
阿尔卑斯山
开车的小伙子一手操作方向盘
另一只手倒扣在身旁姑娘的□□上
经过我身边时对我哈哈大笑
脸红的,是我
所以性别优势没准儿是哪个半边天能沾到便宜。试想一下男人争相和一位美女合影的场面?就像赵丽华老师作品里,我最喜欢的那首《朵拉·玛尔》一样,哪位男诗人写来试试?还有“武松看桃花”这样的句子,那个女诗人叫什么来着,忘了。引子说完了,主要就是为了引出一句:流落在人间的仓央嘉措。
隆多,是藏语“教法、教理、教派”之意。这不是隆多的全名,和其他格鲁派僧侣一样,隆多这个法名一定会冠以“罗让”,这是宗喀巴大师的尊名;一如汉地的僧人都姓释,那是佛陀尊称“释迦牟尼”的首字。至于是罗让隆多还是有中间名,我没问,这不重要。不过,我能一下子就记住这个名字,多少还是和康雍朝那位九门提督“隆科多”有关。隆多确然英俊帅气,如果用我们俗家的话来说,就是一帅哥。脸上线条明朗,五官周正,也难怪那些女游客要争相合影。隆多汉语很好,如果有不能翻译的地方,不是因为对汉语掌握不够,而是相对应的知识积累不足——这绝对不是对隆多的轻视,毕竟,学无止境,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那天,在德合隆寺四臂观音佛像基座的前殿,也就是供奉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三尊四臂观音小佛像的殿堂里,四面墙上,是用名贵金丝楠木雕刻的“授记”场面,是本寺仁波切在梦中被授记时的真实记录。在最后一幅,是一个拥妃金刚,下面有藏文,隆多读了出来,我问是哪尊——这些雕刻完全出内陆雕刻大师之手,所以密宗佛像也完全采用文相。除了拥妃之外,从造型和法器上完全不能进行相关识别。隆多翻译不出相对应的汉语,然后说,就是最重要的五本尊金刚之一。说完看着我,那意思很明显,要我一一说出,说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点头。胜乐金刚?时轮金刚?大威德?喜乐金刚?那一时候,我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我在不久前还专门写了介绍五位本尊金刚的文字,如果说记性不好那纯粹是借口。我接着说:玛哈嘎拉?大黑天?金刚亥母?大日如来?隆多和旦真都笑了起来。从说出“玛哈嘎拉”开始,他们就都知道,我已经是在用玩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了。是的,那一刻,我基本上在对两个年龄上而言的小辈显露顽皮。汗颜之至。五本尊,说出四尊,剩下的一尊实在想不起来了。如果隆多说的没错,这是五本尊之一,那一定就是忘了的这一尊。后来,回到上师府邸(昂欠)后,隆多举着手机对我说:密集金刚。
隆多的身份,应该是上师的近侍或者说管家?他就住在上师昂欠的偏房里,没有自己的僧舍。平时照顾上师的起居饮食,还在做法事的时候帮忙,里外都是一把好手。有时候在厨房忙碌时,这边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感觉哪儿都离不开隆多。隆多的烹饪技术很好,有一天他给我端上一盘西蓝花和油麦菜各占一半的素菜,看上去仍保留着绿色蔬菜的色泽。盘子里很洁净,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汁液,也不见有任何调味品和佐料。但入口时,两种蔬菜滋味各不相同,而且味道都很足,尤其是西蓝花的辣味。开启了智慧的人,是不一样。而且天天在上师身边,得多大的福报。
每天早上,隆多会熬酥油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烧开水。这确然是修行,日用寻常不离道。到了野外草原上,一切都还是隆多操办。头一天晚上的时候,隆多就忙碌着不停装车,他没叫我搭把手,我自己从装车的物品中看出这是在做野餐准备。隆重说是的,明天会在外面,我们不回寺院。上师对我真的偏爱至极——我在五十岁的时候,终于明白了那些有人宠,被人偏爱的女孩子为什么那么有底气的原因。被人偏爱,才是大写的人生啊,才有那种全世界都是我的霸气。上师最初的打算是一条环形线路,期间会抵达怹作为转世活佛的本寺。只是后来行程第三日,汽车出了故障,上师叫来拖车,另租了车,载我们回到阿坝,计划也做了相应调整。野餐的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搬了一会东西就有些气喘,然后看着隆多在用这种专门烧牛粪的野外开水炉,觉得稀奇,就“帮”他点牛粪。
正经野餐进行了一次,然后就是车子抛锚(引擎盖直接冒出浓烟,车子猛然刹住,几乎就在路中间,好在有惊无险)之后,在等待拖车和租车时,临时性地坐在草地上野餐了一次。期间,路上巡逻的人来,一开口就对着我说话。一活佛两僧侣一俗人,自然而然认为我是司机——我不止是念诵金刚萨埵心咒了。这样的情况在整个出游期间每每发生,他们最后都是对我欲言又止,然后满腹疑惑地离开。那天,上师披了一件大氅,是那种尊贵的明黄。这是身份象征,普通僧人不会穿。有路过的车专门停下来,车上下来的人,非常恭敬地走过来,远远站定,弯腰对上师行礼,请求合影。这是隆多没被抢着合影的少数时间之一。
后来,就是旦真、隆多陪我出游的那天,隆多又被几位游客围住。那天,我们三人都背着相机,而且隆多和旦真的相机要远比我的高端。特别是旦真,最后不声不响拿出一个“小白”长焦镜头,隆多和我都忍不住叫了起来,土豪在这里啊!旦真说相机是他哥哥的。哥哥是一位传统手工艺人,这套设备是用一套酥油熬制过程中用来过滤的铜勺换的。返程那天,是旦真的哥哥开车来上师昂欠接我,一行还有他在泸州读书的妹妹。和我家孩子同级,那年入学时,咨询过我一些相关事宜,这次算是见面了。可能是我们更像一个摄影小团队。所以那几位游客围住隆多的时候,最先的问题是:你们这也算是一种体验生活,一种游历吧?然后一位女游客说:我不是很明白哈,就是你们平常都开些什么课,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看来这位女游客受过某种阶面之上的教育,会划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然后她深怕隆多不懂,就补充说你们学不学物理、化学(体育、历史、自然、手工,广播体操,眼保健操,还有些啥呢,我也不知道了)?所谓成年人最大的自律就是不要好为人师。我那天确然拼尽全力才忍住没去给隆多“解围”。对一位出家师父而言,一个开启了智慧的修行者言,我这个愚笨的俗人哪有资格替他解围?隆多的回答滴水不漏,真的是大智慧。具体的回答就不再一一引述。那天在说到出世间护法殿的时候,隆多又考了我一次,那次我没太丢脸,对出世间的护法——诸佛菩萨显现的忿怒化身,还能回答的出来。隆多给我讲述了很多我之前听过只言片语,但不甚了了的有关传闻。也使得我融会贯通了某一范畴内的相关知识,从这点而言,隆多是在给我传法。
隆多的帅,还在他的骑术。驾驭马匹的样子真的没得说。乌驹绛衣,鲜明对比之下,觉得真的是穿越了。那天车出故障后,我们坐新租的车行至花湖景点,上师让隆多陪我去游玩。我坚决制止隆多购票,说什么也不进去,我真的承受不起啊!后来上师还是在瓦切小镇安排了骑马项目说是对我的补偿。我胆小,只敢让隆多牵着我的马,我跟着他身后溜达了一圈……隆多的故乡在甘南。初中读了两年,然后出家修行。想来,隆多还没开始正规的扎仓学习,但他俨然已经有了相当的资粮。我们说起达基等人时,他总是有着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悦。隆多说,我们都希望达基后年能考取拉然巴格西,我们大家都希望。在山顶拍照时,隆多指着寺内一栋颇有些规模的白色四层楼对我说,那是我们最出色的一位大格西的房子,他是旦真的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和所有追求智慧的人一样,隆多亦是满怀的敬意和喜悦。
对了,在返程前夜,一场法事最后的上供下施过程,隆多邀我一起参与。在下施的时候,告诉我不能回头,不能说话,那短短的数十步,我如履薄冰。后来就在位于他寝室旁的“桑康”房中上供时,他说可以说话,随意。然后还让我拍摄了很多镜头,并一一说明不同供品所供奉的护法:大威德金刚,吉祥天母……在回到成都之初,我就征求了隆多的同意,会有这样一篇文字以及他帅帅的照片。
追求智慧
饶益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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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舒放,力求避免油腻的中年男子。流浪各地,但定型于高大陆青海。写诗多年,一直坚持着,哪怕诗歌从大众变成小众乃至现在的旁门,喜欢不减,且欢喜有加。